四十一

步达昌追查假币源头的事也遭遇了意外。意外是发生在将要对疑犯进行抓捕的时刻。

在此之前,总的来说,步达昌的行动一直还比较顺利。他敢于向宗泽提出以十日为破案期限,就说明了他对成功地拿下这宗案子,心里是怀着较大的把握的。的确,当他听宗泽交代过任务,并看到了摆在面前的伪造会子时,在大脑中就已经形成了初步的侦破思路。

会子是一种印刷品。印刷品是雕版技术的产物。雕版技术始自晚唐,盛于五代,由此改变了自古以来单一的手工抄写文稿方式。至宋仁宗时,雕版技术由于一项新发明的出现,又产生了一个意义深远的重大变革。这项新发明,就是始创于毕昇的活字印刷术。

活字印刷术对后世文化传播所起的深刻作用尽人皆知,毋庸赘言。在这里提到这个发明,乃因步达昌所想到的突破点,就包含在因为这一发明而引起的变革之中。

由于活字印刷术具有方便灵活、省时省力、经济实用等诸多优势,此术一经面世,便得到迅速推广,大面积地取代了传统的雕版术,当然也就很快地造成了传统雕版业的衰落。时至建炎年间,活字印刷术已流行了七八十年,仍在坚持从事传统雕版手艺的匠人,在社会上已经是越来越少。

但现在出现在汴京的假会子,据步达昌判断,却肯定是采用原始的雕版手艺制成。诚然,真会子的母板也是雕版,但它需经铸模翻版,方能用于印刷。而这种假会子,在步达昌看来,则是直接使用木版印制的。因为一来,对于造假者来说,采用这种方法较之采用以铅锡翻版铸模法,在工艺流程上更为简便,而且所需工具及材料也简单,不至引人注意;二来,仔细观察假会子上的字迹图案,可以辨出其与真品的差异非止一端。虽然差异十分细微,但在行家眼里,二者所呈现的字样韵味和印刷效果,还是有区别的。步达昌素喜收藏刻品拓片,对于木、石、胶泥、铅锡、铜铁等各种版质的印刷特点了然于胸,鱼目混珠是不易瞒过他的眼睛的。

得出这个判断,便大大地集中了追查范围。步达昌自忖,凭着自己拥有的社会关系,迅速掌握这方面的情况不是难事。

果然,当他将所需了解的情况委托给一个与印刷业有联系的朋友后,调查结果很快便反馈了回来。那人告诉步达昌,目前在汴京专事木刻制品的,基本都是些小规模的年画作坊,其所雇之工匠,手艺皆平平。他们制作灶爷门神之类大路货色尚可,若要炮制精品却难。至于制作能够以假乱真的高仿品,更无那等水准。因为要制造高仿品,仿制者不但刀笔技术须高度纯熟,其才学修养亦须达到一定境界,否则很难把握住原品的神韵。所以能够制作高仿品者,只能是潜心于此道多年的业内高手。

制作高仿品是不能公开的地下活计,因而此中高手并不扬名于众,口碑只在业内流传。据了解,当今享誉京城业内的此类高手有三个人,被并称为“三把鬼刀”。这三个人的姓名都很怪。其一姓虎,唤作虎丘;其二姓了,唤作了然;其三姓出,唤作出生。顺便说一句,虎字为姓时,其音读作“猫”。

三个人中,虎丘擅仿古碑,了然擅仿印章,出生擅仿各类经卷。据说此三人仿制的赝品,为达官显贵所收藏者甚多,却无一例被窥出破绽。若说刻印假会子,此三人皆有这个本事和胆子,应当说也皆有这个动机。因为在当下乱世之中,再仿刻何物也卖不出价来,既然身怀绝技,何不就直接刻钱呢?

由是,下一步,步达昌便秘密差人,对这三个造假高手进行了重点调查。

谁知这一回的调查结果却完全出乎想象。原来,虎丘早已在靖康之变中丧生,了然全家已被金军掳往北漠,而那出生,由于其妻其子俱亡于战乱中,悲伤过度,业已双目失明。也就是说,这三个人,都不具备在汴京伪造会子的条件。照此看来,追查工作只能重起炉灶了。

但步达昌并未轻易丢开这条线索。因为他注意到了其中的一个细节:那出生虽已双目失明无计谋生,日子却过得倒还舒适,一应衣食坐卧,自有用人照料。而为其接济生活的,乃是他的一个高足。

由此步达昌想到,其实除了这三把鬼刀本身,其各自的传人亦应纳入视线。本来,他在听取了关于三把鬼刀的情况后,就不免产生过一个疑问:既然他们的造假水平可谓鬼斧神工,为什么这假会子却这么快便被许多人识破?如果说此事乃其徒所为,那就好解释了。基于这一考虑,他便又盯上了那三把鬼刀的亲授弟子。

当然若仅限于此,手段未免孤单,所以步达昌自动手之始,便是双管齐下。他所使用的另一个手段,谓之引蛇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