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今日之域中,谁家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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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们早就领略到了武则天的诸般手段,可他们还是没有看透这个妇人要将一个李唐盛世带向何处。朝臣们回不过神来,新皇帝李旦更是回不过神来。

俗话说,天子无父,天子无妻。天子是天下权力最大、地位最尊贵的人。若是儿子做了皇帝,就连老子也只能俯首称臣,更何况妻子?

从人性的立场上看,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感到可怕的了。

一个人高高地坐在金字塔的最顶端,父母、妻子、兄弟以及所有的人,只能居于脚下的另一方天地。他们举目望去,只有无际无涯的天空。

身为天子,为了不让群臣看透自己的内心世界,往往会克制在人前显露自己的喜怒哀乐。

如果无法忍受这种绝对孤独的精神痛苦,只想过一种自由狂放的生活,那他就不具备当皇帝的资格。就算有人因为血统关系,偶然登上九五之尊,其最终的命运不是自乱阵脚,就是从九天之上一头栽下,再不然就是被他脚下的一群豺狼虎豹撕得粉碎。再不然,就是在“天子”和“人”之间挣扎,最终失去理性,极尽愚昧之能事,或者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

李旦虽然是名义上的天子,但是他并没有让自己全副身心都融入政治的铁血体系之中。他从来没有去争夺过皇位,从来没有贪图过这非分的荣耀。能够安安稳稳守着一份亲王的差事,锦衣玉食,逍遥一生,他就满足了。可自从当了这个挂名的皇帝,他却走得一步三惊,夜不成寐。

原本悠闲自在的人上人,读自己的书,画自己的画,如今却局限于这小小的一方殿宇,失去了人生的自由,成了被皇权囚禁的鸟,已经忘了天有多高。

李旦完全不在状态,至尊的皇位成了套在身上的枷锁,皇帝的身份让他沦为一个尊贵的囚徒,他别无选择,只能认命。李旦只能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他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已经结束,现在他和妻儿的性命,完全掌握在母亲的一念之间。

这貌似是很合理的事,她是他的母亲,是她赐予他生命,那么她要取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要做的不过是再次认清这一点,从行为到灵魂上绝对地服从和柔顺。

李弘的理想,李贤的骄傲,李哲的固执,经过一轮又一轮地清洗,如今只剩下李旦孤身上路。他没有一点儿登上权力巅峰的野心,尤其在看到李弘和李贤两位哥哥悲惨的命运后,虽然他并不清楚隐于其中的真相,但也为之心寒。

他曾经听别人谈起父皇高宗即位时的幕后故事,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为了争夺帝位,兄弟阋墙的悲剧。祖父太宗也是为了帝位,兄弟之间血染玄武门。李旦惊惧于帝位所具有的魔性以及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作为一个临时帝王,李旦没有开合天地的宏图大志,有的只是活下去的卑微愿望。

思想?那太危险,他不需要。

记忆?那太沉重,他同样难以承受。

如同内心早已被掏空的莲藕,他深深地潜入水底,潜入泥中,在那里,静静地埋葬掉他所有的爱恨与悲喜。于是人们只能看到一个淡漠的谦恭的影子皇帝,和他永远沉静的温和的微笑。

他成了大唐帝国最高贵也是最恭顺的“模范囚徒”。 

儿子们给了武则天那么多的不愉快,现在总算能有个听话的,武则天松了口气。

在她紫帐听政的第五天,故太子李贤被特使丘神勣逼杀于巴州。尽管武则天极为讨厌李贤这个儿子,但还是追封他为雍王,并率文武百官于显德门为他举行了“举哀”仪式。文武百官在宫门左右排列整齐,全体大哭三声,然后再大哭三声,肃穆而退。

武则天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昭告天下,李贤已经死了,你们不用再指望他了。

然而武则天对这个儿子的厌恶,并没有因为他的去世而稍有减轻,李贤的尸体一直被停放在巴州,直到中宗神龙复辟后才迎还长安,陪葬乾陵。

他的三个儿子也一直囚禁在宫中,甚至不许他们到院子里走动。

武则天每年都要传敕令,要将这几个孙子杖刑数顿。其中的两个孙子在杖刑中被活活打死,只剩下李光仁一个,后改封邠王守礼。少年时所受的杖刑在他肉体和精神上留下的伤痛伴随他一生一世,每当天要下雨的时候,身体都会隐隐作痛。 

高宗去世后的短短数月里,武则天废中宗,囚睿宗,杀章怀太子,高强度快节奏的生活让她的精神之弦绷得紧紧的,每天像是在打仗。现在事情总算告一段落,稍微可以喘口气了。

这时候高宗的灵柩在洛阳已经整整五个多月了,还没有下葬。高宗李治临终遗愿,希望能够生还长安,那里是李唐历代祖先安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