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成鲁: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第6/14页)
熊:这三项工作中,您个人对哪一项工作最为自豪?
邹:也许是胰岛素A、B链的拆合吧。美国人做核糖核酸酶得了诺贝尔奖,我们的工作与他们工作的性质是非常类似的,又差不多同时做出来,全文也差不多同时发表。当然,我们不是自由探索,而是明确的政治任务的一部分。当时工作的思想全部集中在完成任务,尽管我们当时已经得出“天然胰岛素结构是所有可能结构中最稳定的结构之一”的认识,并将其写到了最早的论文中,但工作毕竟不是自由探索,因此对自己工作的科学性和科学意义的挖掘就比较局限,在论文中对问题的讨论也没有深入展开。
创造力从哪里来?
熊:您的创造力源自何处?是出于天才还是勤奋,或者出自别的什么东西?
邹:勤奋是最重要的。再有天才的人,如果懒惰,是干不出来什么东西的。虽然灵机一动产生了重要的创新思想,在科学史上确实有所记载,但这毕竟是比较罕见的,而更为常见的是天才出于勤奋,创新出于积累。
积累可以是个人积累,也可以是本人所在单位的长期积累。一个好的研究单位,就像一个炉火熊熊的火炉,不断有优秀工作的积累,优秀人才的产生。这是诺贝尔奖经常出在少数几个单位的原因。只有勤奋努力才能不断有优秀工作的积累,才可能在工作中逐渐产生真正创新的、别人无法剽窃的思想,才有可能在重大问题上取得突破。
熊:您是不是比许多同行都要勤奋?
邹:现在不能说这句话了。现在我早晨上班,下午下班,回家以后就不工作了。
熊:现在您80岁了啊!
邹:以前晚上是总要做些事的。
熊:做哪些事情?
邹:想问题、看书、写写东西。
熊:如果天赋不好,即便很勤奋,是不是也难以成才?
邹:李四光先生就不赞成这样的观点。他老说自己天资不是很高,考虑问题比较慢,但慢有慢的办法,人家花一小时,我花两小时,别人学一遍,我学两三遍,也一定能学会。
熊:在天资方面,您和他是不是有明显的区别?
邹:我学东西比较快,这是优点,同时也是缺点。学东西比较快,往往就会犯不够深入的毛病。上中学时,就有老师老提醒我:不要以为你会了,也许你还并没有完全会。这些根本的东西,不是大学老师,而是中学老师教给我的。我挺感激他们的。他们默默无闻,但培养出了很多人。
熊:您能做出这么多的成果,除了勤奋,还有哪些别的原因?
邹:主要是我愿意去想问题。看人家的工作时,我不完全是一种学习的态度。在学习的同时,我还在找人家的问题,看人家有没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这样我就能发现问题。我对我们现在的教育有一些看法。死记硬背的东西太多,不鼓励学生自己去想问题,不鼓励学生去自学。这是个大问题。“文化大革命”之后,我被科学院研究生院请去讲课,第一天讲课下来就给我出了大字报,说我讲课黑板上写的东西太少,学生没法子记笔记。后来我了解了一下,原来当时的老师普遍在黑板上写得很多,将来考试就考黑板上的东西。他们认为我光嘴里讲,黑板上不写,将来没法考试。
熊:这件事情是怎么结束的?
邹:后来学校处理了一下。我也在课堂上讲了讲,说我考试不考背的东西,只要大家理解了就行。“文化大革命”之前我也讲过课(最早是在复旦大学,然后在上海科技大学),也不写板书。那时候没有大字报,但每过一段时间,学校要把学生的意见反映给老师,也有这方面的意见。但我向来都是这么讲的,这跟我自己的学习习惯有关。听课时我很少记笔记,但老师给的参考书我是一定要看的。如果记笔记,你就只能记下来,老师讲的后面的东西你就没时间消化了。我想,我之所以能够在工作中有一些创新,和我过去所受的教育,以及我自己的学习习惯是有关系的。自己想问题,不完全跟着文献上的思路走。看文献时注意问它是否有问题,作者的思路是否合乎逻辑,等等。有些工作就是这么出来的。
熊:也就是说看文献时带着一种批判的眼光?
邹:对。
熊:我想,对于现在的很多学生来说,对于档次很高的杂志上的文章,恐怕只有学习的分儿,像您所说的这样带着一种批判的眼光去看,恐怕很多人都做不到。
邹:多年以来,我们国家都不提倡独立思考。上面讲的话只有学习、领会精神的分儿。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这种习惯移植到科学研究上,那就完了。做研究就是要问为什么,不问为什么,我们就永远谈不上创新,科学就永远都不会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