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皇冠,还是枷锁?(第2/3页)

如果说在青少年时代,李隆基的人生目标更多的还只是一种建功立业的模糊冲动的话,那么到他长大成人之后,尤其是在担任潞州别驾的那几年里,“君临天下”的梦想便已经确凿无疑地成为李隆基心中最强烈的生命愿景了。

在客观上帮助他确立这种愿景的,据说是许多不可思议的祥瑞。

据《旧唐书·玄宗本纪》记载,当时预示他日后将成为天子的“符瑞”,前后居然多达“一十九事”。比如他刚刚到潞州上任,就有百姓看见“州境有黄龙白日升天”。有一次出猎,又有人看见李隆基头上有“紫云”环绕。再比如景龙四年,中宗准备在南郊祭天,命所有宗室子弟必须回京参加。李隆基临行前,让术士用蓍(shī)草占卜,以此卜算前程,结果竟然是“蓍一茎,孑然独立”。那个术士大吃一惊,说:“蓍立,奇瑞非常也,不可言!”

后来,李隆基从潞州回到长安,立宅于隆庆坊,结果又出现了那则众所周知的“隆庆池帝王气”的传言。除此之外,还有术士暗中告诉李隆基,他的名字中有一个“隆”字,所居之坊又有一个“隆”字,韦后临朝后又把年号改为“唐隆”,而“隆”与“龙”可通假,这么多的暗合之处,足以说明——李隆基就是命中注定的真龙天子。

如此种种,无不让李隆基充满了一种天命在我的绝对自信,而这样的自信无疑又在很大程度上坚定了他发动政变的决心。(《旧唐书·玄宗本纪》:“上益自负,乃与太平公主谋之。”)

如今,政变轻而易举地取得了全面成功,李隆基当然就更有理由憧憬那个越来越真实的天子之梦了。

李隆基相信,只要父亲李旦登基,自己很快就会成为帝国的储君。虽然他不是嫡长子,但是在他看来,就凭这场政变所取得的“安定社稷”和“拥立相王”之功,天下人就没有理由不拥戴他,大哥李成器更没有什么资格跟他竞争太子之位。

说白了,谁打下的江山,当然就要由谁来坐。

所以,眼下李隆基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说服父亲当皇帝。

当天夜里,李隆基就找到了大哥李成器,然后和他一起来到相王府,苦口婆心地劝说父亲接受禅让,登基为帝。(《资治通鉴》卷二〇九:“成器、隆基入见相王,极言其事。”)

看着两个儿子万分诚恳的表情,听着他们一遍遍近乎乞求的劝说,相王李旦在心里不停地发出一声声长叹。

为什么天底下无数人拼了性命要夺取的东西,却偏偏是自己不想要的呢?

为什么被自己视同枷锁,视同藩篱,视同禁锢的这顶天子冠冕,却要一次次地被别人强加在自己头上呢?

当初母亲武曌把他强行推上皇帝之位,实际上是把他变成了一只装点门面的政治花瓶;表面上让他成为帝国最尊贵的男人,实际上是把他变成了世界上最高级的“囚徒”。

而现在,虽然再也没有母亲的铁腕来操控他的生命,但是儿子们现在要求他做的事情,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胁迫”呢?

李旦一生崇尚淡泊宁静,自然无为的人生哲学,可事实上他的一生丝毫也不宁静自然,而是时刻处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载沉载浮,身不由己。原以为母亲武曌下台后,他的人生就再也不会落入被利用,被胁迫的窘境,没想到天地如此之大,他却始终逃不出“被”字的网罗。

如今,妹妹太平和三郎隆基又扛着他的旗号搞了一场流血政变,再度把他推入“被代表”“被拥立”的政治漩涡之中,真是让他备感无奈。其实李旦很清楚,妹妹太平和三郎隆基都是不甘居于人下之辈,二者的权力野心谁也不比谁小。现在他们之所以合起伙来把他强行推到前台,无非是想利用他的身份来强化新政权的合法性而已。换句话说,他们其实是把他当成了一面幌子,一个跳板,一种暂时性的过渡。迟早有一天,在太平和隆基之间,必定会再次爆发一场权力斗争。到那时候,李旦悲哀地想,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就像眼下的少帝李重茂不得不在时势逼迫下“被禅让”一样,到那时候,自己恐怕也只能步他的后尘,在妹妹或儿子的逼迫下“被逊位”……

可明知如此,相王李旦又能如何呢?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卢梭语)

六月二十三日深夜,在两个儿子的一意坚持和苦苦劝说之下,相王李旦终于被说服,被感动了,最后无力地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

六月二十四日。晨。太极殿。

一具贵重的楠木棺椁停放在大殿的西边,里面躺着二十多天前被毒死的中宗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