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第8/9页)
入冬以来,丹阳沿江一带刮起一场大风,竟把陈东家的一扇大门刮倒了。陈东无力修缮,再想到他家无长物,根本不怕梁上君子光临,大门有无,都无不可。再加上冬季煮饭,没处去采樵,索性把大门劈开了当柴烧,化无用为有用,倒也使得。十多顿饭烧下来,一扇大门已变成轻烟,变成热量,最后变得影踪全无。从此陈东家就没有了大门。
生活上的不幸,化成为书函上的俊语。陈东一面烧饭,一面想到两句语录
:去年贫无立锥之地,今年贫,连锥也无。他套用这格式也写了两句:去年贫,家无五尺应门之童,今年贫,连门也无。可惜此时已交靖康二年,东京受到第二次围攻,或许已经失陷。再也无人可把他写好给雷观的信捎到东京去了。
陈东一向清贫,但作为太学生,他在东京与丹阳两处都有微薄的岁饩,勉强维持本人和母亲的最低生活。从朝廷授官以来,原则上官员要支俸禄,太学生学籍注销,岁饩停发。陈东回籍前,辞官不受,俸禄未领,倒把岁饩丢了,两笔固定收入,一时落空,把他弄到赤贫的地步。本家的一个远房长辈,不赞成他在东京之所为,曾与族中人说:少阳胡作非为,敢与朝廷作对,他日必受其累,倒要远着他点儿才是。丹阳的地方官正好是李邦彦的门生,与陈东处于完全敌对的立场,陈东不可能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到生活的帮助。幸亏一个与官府毫不搭界,并且根本不知道伏阙之事的穷本家,出于同情,愿帮他的忙。他家里养有一匹瘦驴,他二人一起赶着驴子去乡间载运二三百斤米粮来城中贩卖。每天成交几笔生意,博得些蝇头微利,勉强也可糊口。只是陈东穷读书人的面子还放不下来,其他都可,唯独要他拉开嗓子到大街上去叫卖,万万不能。那本家倒好,独任艰巨,只让陈东在旁装卸米袋,称掂斤两,计算银钱,二人团结合作,总算把一个冬季打发过去了。
这是个天翻地覆的大时代,自冬徂夏,东京沦陷,二帝蒙尘受羁,大规模的根刮每天都在进行,后来,渊圣被黜,伪楚临朝,皇族北迁,赵构复辟,在南京建立小朝廷,这些特大事件,都发生在短短的几个月中。由于乡间偏僻闭塞,陈东忙于赶驴贩米,他日常接触的不是乡民农氓,就是籴米买菜的养娘丫鬟,竟不知道外间已发生这样大的变化。直到有一天,他途经县衙,看到那里张贴着元祐太后的诏旨。由于日晒雨淋,刻本上的文字都已漫灭,唯独中间的一联还可以看清楚,它是:“汉家之厄十世……”
帝室中兴,说明北宋朝廷已亡;重耳独存,说明徽宗诸子,除一人以外,全部罹难。这一联用典特别工切,陈东益发有想象之余地,顿时把他长久以来,甘于寂寞的心炽烈地燃烧起来。他再也无法在丹阳乡间待下去。
以后陈东经常去县衙附近走走,碰到秀才、胥吏模样的人,就去打听消息,对外界政局的变动已有一个概略的了解。一天,东京有人替他捎来雷观、何宏两位故旧的书札。何宏写不像字,只在雷观书后赘了“速来”二字,字是蘸着靛青写的,可知他仍干着自己的老本行。雷观的信也不详细,似乎不愿多提过去之事,免得彼此伤心。他只说,星移斗换,人事全非,吴统制、邢太医等,均已慷慨殉节。现宗留守在东京,经营恢复,日月重光,万象更新,已疏奏朝廷辟我兄为幕府,特寄上白银五十两,为吾兄安家治装,望以同事为重,即速成行。
这一次用不着雷观劝驾,陈东有了这五十两银子,重重拜托了那穷本家照顾老母,自己即日萧然上道。
未到东京,先经南京,陈东发现那里并非日月重光、万象更新。更加令他气愤的是同住在逆旅中、邂逅相逢的布衣欧阳澈告诉他,今日刚下旨罢李纲,重用汪、黄。一年多以前的历史重演了。陈东义愤填膺,当场就起草一书,论李纲不可罢,黄潜善、汪伯彦不可用,乞亲征,迎请二帝。这封书文字不长,但每句话都戳中了赵构君相的肠子,揭发了他们内心的隐私。欧阳澈在一旁看了,拍掌称善,一定要在书末附上他的名字。陈东是从来不考虑后果的人,无论对自己或对别人都是如此。他认为为善者,多多益善,既然欧阳澈要求与自己一起为善,他当然同意。
书函朝进,诏旨夕发。赵构做了渊圣不肯做、不敢做的事情,竟悍然下旨立斩二人,决不待时。
诏旨发到黄潜善手中,他怕泄露了秘密,臣僚肯定会上章救免二人,造成他被动的局面。他袖了旨意,连夜去找应天府尹孟庾密议。第二天一早,孟庾就派了府吏,到陈东居住的逆旅中,请他去府衙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