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第9/13页)

十二月初,亸娘一场因流产而引起的严重的病,就是战争开始后,落在他们马家第一个不幸的后果。

亸娘并不害怕战争,军人的血液在她血管中涌流。不但父亲,她父亲的父亲,祖父的祖父,世世代代都是军人,她就是在这个军人世家以及军队的环境中养大的。她习惯战争生活甚于习惯其他的任何一种生活。可以说,如果战争打到她的家门口,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把刀,冲出去,找一个敌兵,与他拼个同归于尽。那对她绝没有什么困难。

使她惴惴不安的并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丈夫的和腹内的小生命的命运。与丈夫怀有的那种不祥的预感一样,与丈夫分手以后,她同样也预感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丈夫了——这肯定不是一个出身军人世家的妇女的思想状态,她自己也知道这个,竭力希望以婆母(她难得提到活着的丈夫和死去的儿子们)、以大嫂(她好像想也没有想过早已阵亡的丈夫,并且乐于把遗腹的儿子贡献给战争)、以赵大嫂(她是要照顾他们一家人而放弃与丈夫在一块儿的机会)为榜样,她承认她们都是对的,是她的好榜样,但她做不到、学不到。

那种日久悬念、无时无刻不在惴惴不安中的精神状态就是引起流产最直接的原因。

真定名医带来的一囊草药,刘七爹带来的几颗“安胎养气丸”,都起了良好的治疗作用,但是真正把她从死亡圈子里拉回来,奇迹般地把她以及腹中的胎儿一起保留下来,还不光靠草药和丸药的作用,而主要是依靠她本身产生的一个强烈的信念:她要活下去,她要留着自己的以及小女婴(好像得到什么启示,她相信这次她生下来的一定是个女婴)的活泼泼的身体迎待丈夫,以防万一能够再见到他的时候,作为最好的礼物和安慰送给丈夫。

这个异常坚定强烈的信念,使她能够忍受一切痛苦。特别在那夜里,她服用了大量下血的草药后,鲜血直淌,把一条被子都浸在血泊中,谁都以为她逃不过这一关,至少胎儿一定要跟着下来了。她却拼足气力,不让那胎儿跟着鲜血往下滑。她在自己的幻觉里好像看见有一场拔河比赛正在激烈地进行,一方面是把胎儿用力往下拉,一方面是把胎儿拼命往上提。她昏厥了,在昏厥中说了许多呓语,在病床旁边的人只见她口唇翕张,喃喃说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自己却听得清楚,她是在说:“提啊!用力往上提啊!再用一把力,就要胜利了。”

她果真胜利了,胎儿没有随着鲜血淌下来,她自己也从死里逃生。但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的鲜血流干了,还有浑身淌不完、揩不干的汗水,不消一两个时辰就把几层衣服都浸透了。她悠悠忽忽地一口气回转过来,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它代替了说话、感谢和表白。她心里还在想着:这下可好了,子充他要回来,对他可有个交代了!

不过把胎儿保下来,自己起死回生,还只是胜利的一半。一个多月过去了,亸娘的恢复十分缓慢,她仍然躺在床上,无力着地行走,她每夜仍要淌出不少虚汗,有时在睡梦中呓语绵绵,醒来后一副神不守舍的神气。碰到这种情况,必须睡在她房间里的赵大嫂起来,轻轻地拍着她,揉摸她的胸口,小声地安慰她,才能使她安定下来。

她还不太听话。

流产或产后的妇女最忌惊风受寒,她发病后,赵大嫂早把房里所有板壁的隙缝都贴上了双层桑皮纸,门户、窗户里外都挂上了棉帘子。饶是这样,西北风还像个顽劣的野孩子,一有机会,就要闯进禁区,耀武扬威一番,亸娘看到赵大嫂那种手忙脚乱或者一步赶到门口,把门儿紧紧掩上,或者一步赶到炕床边,把自己当作一张屏风使用,挡住了风的样子也禁不住笑了。她自己是高兴吹到一点风的,房间经常关得严严密密,像个闷罐儿似的。鼻管里只闻到一股当归炖鸡的味道,把她憋得苦了,只想有一天来一场大台风,把门儿窗儿吹得大开,桑皮纸都吹裂了,四面八方都有流通的风,这才痛快咧!

有一天,她吵着要换衣服。多日来,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全靠被子里的体温把它烤干,烤干了又被新的汗水浸透,这样反复多次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衣服,亸娘实在受不住了,一定要求给她洗洗身体,换一身衣服。赵大嫂拗不过她,只好替她洗换。这份工作基本上是在被底下进行的,不过赵大嫂还是看见她露在被外的肩膀和背脊,那简直是一张白纸,比糊板壁的桑皮纸还要白。赵大嫂帮她脱下衣服时,被底的手触到她的瘦而干瘪的胸部。她双手一缩,挡住了赵大嫂的手,不禁红一红脸,不过这是没有血色的羞怯,“唰”地一下又恢复了雪白。然后赵大嫂又触到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她病前丰腴美丽的肉体哪里去了?她的血肉全部被吸干了,这里剩下的无非是一层薄皮包着的隆起、突出、张开的骨架,好像一手就可以把她抓起来。看见她这副瘦骨嶙峋的样子,赵大嫂不禁流下泪来。赵大嫂的眼泪可是悭吝的,当范麻子那帮暴徒把她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她也不曾掉下一滴眼泪呀!这时她心中想到的,她曾经发誓要保护他们的家,保护亸娘,如今这个样子,她怎么向三弟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