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第7/13页)

然后,他们集中在一个话题,这是在狱中大家最感兴趣、常常要谈到的话题:如果他被释放出去,恢复了自由,他将要去干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本来就是多种多样的,有的十分荒唐,有的非常沉痛,有的简直是匪夷所思。例如有个年过半百、已曾多次光顾府狱的囚犯说,他进来了出去、出去了又进来过多次,这番出去还是要干他的老本行。马扩问他老本行是什么,大家一齐笑起来,代他回答道:“白日撞,白日撞。”原来白日撞不但是他的职业,还取代了他的姓名,久为大家公认,恰巧他又姓白。白日撞就白日撞,他既没有其他的手艺,又缺少飞檐走壁的本领,大半生都在真定城内外混,街坊里巷,城乡道路,无不熟悉。真定万户居民中,他至少光顾了一半以上,这样的一块料,你不让他“白日撞”,又叫他干什么?

他说得十分坦率,因为当时还不时兴向狱吏打“小报告”,他并无被人出卖、罪上加罪的顾虑。

还有个青年囚犯,他是在男女关系上被囚系狱的,这回是痛改前非,回头是岸。他准备出狱后,自己阉割了,卖身进宫去当一名内侍,拼着断子绝孙,也为自己和父母挣得一口饭吃。弄得好,做到了童贯、梁师成的位分儿,还可以买田买地,光宗耀祖。不过这行当,目前都被宫廷大内监的侄儿、外甥、亲戚朋里包办了,找不到门路的,白白断了子孙根,也混不到宫里去。

不过军兴以来,大家的论调有些改变了,答案趋于统一化。今天马扩再提出这个问题来问,除上述的两位以外,巩大哥首先表示愿追随廉访出去攻灭金贼。这是一句上得了台面的话而且符合大家的心意,大伙儿一齐哄然跟进。最后连白日撞和那候补内监也都改变论调,表示愿与大家一致,攻打金贼。

在这里,没有人想欺骗别人,更不愿欺骗自己,也没有人想到这种表态性质的言论可以为自己捞到多少好处。他们学到一句上台面的话只是想把自己修饰得更加像样些,并无虚荣感,他们说愿意参加抗金,那就表明他们真正想出去攻打金寇,那回答是真诚的。这一群失去了自由,甚至也失去部分人性的人,却没有丧失做人最基本的是非观念和爱国热诚,没有丧失一片赤子之忱。

这一餐吃得过瘾,喝得痛快。马扩感觉到他已经喝得过量了,他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多的酒,兀自支撑不住。他要站起来,向同席告辞,离席而去,他的腿和嘴都不听使唤了,喃喃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巩大哥看他沉醉,就与一名难友搀扶他回进房内床上睡觉。

二更初过,马扩迷迷糊糊地从醉梦中醒来,耳边犹自萦绕着难友们酗酒猜拳、吆五喝六的声音。那不是幻觉,那壁厢,会餐还没有结束,似乎有延续到天明,把这个狱中的狂欢节充分使用,不留一点余地的趋势。谁知道明天的日子又是怎样的日子?这时马扩的酒已醒了一大半,他侧耳听听,似乎自己的房里也有些声响,他坐起半个身体,剔亮了油灯,发觉在他床铺面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那瘦长干瘪的身影,被灯光投在壁上,竟像一根枯树干。

“刘七爹!”他惊叫起来,“七爹,你把俺想苦了,怎的到今天才来看俺?”

刘七爹“嘘”的一声,制止了他的带着大动作的叫喊,再指着坐在床脚边的一个身影,说道:“廉访你看是谁来看你了!”

“侄儿,你也来了!”马扩禁不住又是一声惊呼,然后把亨祖紧紧搂在怀中。这时亨祖只有抽泣的份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奶奶可好?”

他点点头。

“你娘和赵大娘可好?”

他再一次点点头。

“你的婶娘可好?”这一问他显得特别紧张。亨祖第三次点头,禁不住失声哭出来。

“你叔叔问婶娘可好,你回答呀!”

“婶娘病倒好了,只是还不能起床。”

马扩点点头,绷紧的弓弦放松了。他再问亨祖:“叔叔这次出事,奶奶和婶娘她们可都知道了不曾?”

“山寨中人都知道了,赵大娘也知道了。大家小心不让奶奶婶娘知道。”

马扩点点头道:“这才是了。”然后又搂紧了他,不断地抹着他脸颊上的眼泪,又摸摸他的头,把他当作七八岁的小孩。半晌才把他推开去,问道:“这回,你怎的跟刘七爷爷来?可得到赵统领的将令?你现在是山寨之人,就要按山寨的规矩行事了。”

“侄儿都省得。侄儿此来是奉赵大叔之命跟随刘七爷一起来看三叔的。”

然后刘七爹接下去解释他们此来的任务。马扩被扣的消息,山寨中第二天就知道了,当时群情激昂,大家都求赵邦杰发兵来救。赵邦杰也着急非凡,每天派两三起探子进城来打听消息。后来知道马扩已关入牢狱,形势较缓,拿不定主张怎样来救他,特派刘七爹进城来和马扩直接见面,商讨营救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