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第6/13页)

另一种本能是吃。马扩平日不讲究吃喝,一向马马虎虎,塞饱肚皮就算。在西北战场上,两三天里没有一点吃喝、干饿着肚子的日子也熬过来了,唯独在监狱的那一段,他想吃想到十分不正常的地步,他想吃得多,还想吃得好。每次,那为他个人“馈食”的老禁子徐信送饭来以前,他老早就热切地盼着了。一提篮酒饭送来,他从床上一跃而起,马上揭起篮盏来看看今天送来的是什么,对不对他的胃口(其实在那些日子里,一切可以进口的东西,他都喜欢吃,根本不存在对不对胃口的问题),够不够他吃(他的胃口奇怪地膨胀起来,多少东西吃下去,只感到还填不满他的食壑)。提篮里要是有一碗红烧东坡肉,那就等不及把碗放上桌子,两只手指一钳,就从提篮里直接钳进口中,一面又在懊悔,这一块,没有好好嚼出味道来就吞下去,未免可惜了,剩下的三块,一定要慢慢地、细细地咀嚼才好。

其实,监狱里的伙食房没有亏待他,肉是每餐都有的,还有汤汁、包子、烙饼、酒,给他送的分量也比一般囚犯多。头两天,他出于一种同情和恩赐的心理,把自己吃不完的东西都送去给难友们分食了。后来送来的东西并不减少,但他能够转送请客的却越来越少。以至有一次,因为送去的太少了,分“赃”不匀,引起难友们的一场打骂。

牢狱的作用除了禁锢人的自由外,还要摧毁作为人的尊严性。马扩虽然是个英雄人物,但他仍然是人而不是超人,他有别人难以做到的种种优点,但也具有普通人都有的共同的弱点,在那牢狱的环境中,他也很难保持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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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扩入狱后的第九天是靖康元年二月初五,那一天是太学生陈东等领导东京二三十万军民叩宣德门向渊圣皇帝请愿之日。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关键性的一天。当然,在当时的条件下,这个消息,一时还无法发往外地。即使距东京不远的真定府也不可能知道当天在东京的围城中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

那天在真定府的监狱里倒也热热闹闹地过了一天。相传二月初五是狱神的生日,各地监狱里都要设醴酒香烛祭祀他老人家,并座受祭的还有他的老夫人狱神娘娘。在禁的囚犯们叨他们两位之光,也可以痛快地吃喝一顿,因此囚犯们都把这一天看成为自己的节日。元宵刚过,他们先就性急地盼望起来,从他们放在心里、永远不会弄错的日历里把难熬的日子一天天地划掉,终于盼爹盼娘盼亲人似的盼到了这一天。按照规矩,在节日里,狱吏、看守都不许打人、骂人,他们索性人情做到底,把几间牢房的木栅门都打开了,让囚犯们临时布置起一个大家会食的场地。大伙儿都席地而坐,只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往来搬运酒菜。他们一面搬运,一面警告,在所有的人统统入席之前,不许擅自动筷,否则就罚他出席。那是在当时的情况中最最严厉的处罚了。囚犯们宁可再多关三年,也不愿被罚出席。

酒菜是丰盛的,用他们的眼光来看,四只大口径的洗面木盆中满满地盛着大荤小炒。猪肉、羊肉、牛肉、马肉、驴肉,红烧的、白切的、清炖的一应俱全,而且混放在一个木盆里,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味儿。只是尊重有些人不吃牛肉的习惯,把牛肉另装在一个木盆里。酒是盛在大木桶里的,那一对大木桶,往常由那位老禁子徐信挑着去滹沱河边挑水,今天拿来装酒,两只桶足足装一百斤水酒,尽够大家喝个爽快了。

受到大家尊敬的巩大哥是会食的当然组织者和主持者,他指挥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等一切安排好了,他提议把他们尊贵的客人马廉访也邀请来一起参加会食——在他们的心目中,马扩还是并且永远是一个客人。但肯下这样的邀请书,而且有把握一定可以请到,这是对马扩很大的信任。而马扩也早跃跃欲动,不待巩大哥走进单身房,他先搬着自己的一份酒菜,跑来和大伙儿一起吃喝了。

多了一个客人,会餐的最初阶段不免有一点拘束,规规矩矩地敬酒,客客气气地干杯,大家苦于找不到一些摆得上台面的话来应酬,场面有些冷落。但这个阶段很快就过去了,三大杯落肚,肠热耳红,大家的话多起来,这就一发不可收拾。不久,有人纵声怪笑起来,笑得声震屋宇,把椽子上的积尘都抖下来,簌簌地落进菜盆,仿佛浇了一层胡椒面;也有人失声痛哭起来,连哭带诉,把他自己的以及祖宗八代所受的沉冤大屈一齐哭诉出来,哭得回肠荡气,绕梁三日,简直停不下来。这两种失态的行为,被他们的同伙连劝带吓地制住了。虽然监狱中谈不到人的尊严性,但在某种正规化的场合中,他们也要相互勉励、相互约束,尽可能地保持常态,不让人的品格和自由一起泯灭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