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17/18页)

这句话说得中听,道君一高兴,就顺口编下去道:“老夫倒不算衰老,只为如今公事太忙,特举长子赵桓自代,一身轻了,且乐得闲散!”

他说得大伙儿都笑起来,郑皇后忘记了皇后——现在是皇太后的尊严,伸出一根食指戳戳他的额头,轻声说:“你这个人啊!就喜欢信口开河,也不想改改。”老婆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般老太婆用自己智力推断出来的结论往往是十分顽固的,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使她相信,不过看到他们服饰华丽,言语和善,派头十足,她毕竟也让步了,相信他们不至于是来抢劫她家的强盗。她把道君和郑皇后让到内室去休息,其余的人也都安排妥当。

从出行以来,道君一直愁眉不展,现在算是第一次乐了。一向以丈夫的忧喜为自己忧喜的郑皇后看见丈夫乐了,也自高兴。她也着实倦了,一靠上枕头,不管它是干净还是肮脏,就齁齁入睡,很快就沉入梦境。她怎知道今夜道君受的煎熬十百倍于昨夜,他的表面上的快乐,正是为了掩盖内心的痛苦。当他达到了目的,大家高高兴兴地入睡,把他一个人留在孤寂中承受煎熬,那更是双倍的痛苦了。他从来不是一个可以独自承担痛苦的坚毅的人,即使在爱情生活中,他也远远不是个强者。

走的走了,留的仍然留着。从此天各一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会?今天恰巧是“宣和”八年正月初五(他在内心中还不愿承认靖康改元),自从宣和五年六月初五那天龙舟竞渡以来,他已有整整两年半时间没有再见过师师。十年绮缘,一夕中断,梦里呓语,追寻已邈。今夜虽共此月,但已相隔三五座城市,相距五百余里之遥。即使有梦,梦境更加遥远缥缈了。江山可弃,社稷可轻,只有师师这一声“保重”,却像千斤石似的压在他的心头,叫他透不过气来。他这才明白,他欠下了李师师一笔永远偿不清的债务。

他以后越逃越远,不只是“亳州进香”,而把香一直进到镇江,直逃过大江以南,才停下脚步来。他对京师的印象越来越淡漠了,对它的存亡安危早已置之度外,那里的百万百姓、少帝和许多皇子帝姬的命运也只好让他们自己去挣扎。他念念不忘的就是这块压在心头的千斤石。

10

斡离不东路军在大河以北最后一次的军事行动发生在宣和七年和靖康元年交替之际,正月初三大军完成渡河,这一天就是道君皇帝仓促南逃之日。

当时这支大军已连克河北南部的庆源府、信德府。河北义军经过两次激战,损失了杰出首领张关羽,暂时转入山寨休整。刘鞈所属的真定军,缩在真定府城内,对过境的金军不敢出击,因此金军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最后斥候在浚州(今河南浚县)发现北宋的防河部队。浚州渡口较狭,取道来东京甚近,历来就是河南北主要的渡口。斡离不毫不犹豫,立刻派大将挞懒、骑将迪古补率部五千人风驰电掣般地向浚州进发。

道君皇帝禅位以前下的最后一道诏旨就是派何灌、梁方平二人率禁军三万余名分别戍守滑州和浚州二处的黄河渡口。这些禁军根本不能作战,出发时有人双手抓住马鞍不放,唯恐滑坠下马,东京居民看了又好气又好笑。梁、何二人地位相等,互不统属,何灌出身西军,早年立过战功,后来投靠高俅,曾统率胜捷军及京师的募兵随童贯伐辽,无功而返。梁方平是谭稹手下的大将,靠山甚硬,气焰胜过何灌。这样的军队和这样的统帅显然担当不起防河重任。

特别是梁方平早已过惯了东京的花天酒地的生活,派他来统带部队,连新年也不让好好地过一个,心里不满。他到达前线后,每夜仍在营帐中饮酒高会,十分热闹。

除夕酒刚吃过,接上来又是春酒,这天酒筵收拾得非常整齐,舞伎们就在营帐中应节舞蹈起来,好一片升平气象。

有个幕僚不识相地提到对岸河防堪虞,梁方平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足下敢是忘了今夕何夕。我这里要吃春酒,他斡离不难道不要过年?俺猜他这会子是喝醉烧酒,拥着胡姬高卧去了,还会出兵渡河?”然后他又意气豪迈地说:“就算他要渡河,俺怕他怎的?记得当初王敦造反,朝廷派了个皇族司马流前去拒敌。司马流正在吃饭间,忽听战鼓一催,吓得双手乱颤,一块肥肉夹起来竟找不到自己的嘴在哪里。派这等脓包货出去拒战,才叫误了国家大事哩!”

“我公说的正是‘食炙不知口处’的典故!足征博古通今,无所不知。”一个幕客凑趣地说。

为了表示自己的豪气,梁方平拣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红烧东坡四喜肉,送进口中,三咬两嚼,就吞进肚里,哈哈笑道:“俺梁方平奉命督师,视敌虏如草芥。今天端端正正地就把这块四喜肉吃下肚去,可知今人定胜古人。”然后举杯,一饮而尽,劝众幕客道:“俺干了这一杯,众位也要畅怀痛饮,才不致被古人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