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16/18页)
“刘信叔去西北,也是高俅一力撺掇,所以致此。还有种师道的总参议赵隆,当年铁山之战,威震羌夏,前年他留在京养病,也叫高俅撵到西北去了。官家当初不合事事都听他的话。”
“过往的事,如今还说它作甚?”刘锜、赵隆如何会调往西北去,这笔账官家自己肚里最明白,不但高俅,也有童贯的份儿。他心想如今大家都成了落水狗,别人要打落水狗,落水狗自己也咬落水狗,不免又生感嗟。这时他蓦地想起:昨夜一夜翻腾,心里总像有件搁不下的事,当时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如今偶然触机,忽然记起来了。他立刻挥挥手,让童贯退下去,接着另派一名内侍,去把大内监黄经臣找来。
黄经臣踉踉跄跄地进来,一见道君,就叩头告罪道:“老奴前日领旨去镇安坊,没见到贵人本人,她只让小藂传了几句话。昨日忙乱中,偏又赶不上御船,直到此刻才得回禀,先求官家责罚。”
“你好拖沓!”官家微愠道,“不叫人找你去,你还待明天、后天才来回话哩!直教俺悬了一夜的心。”
黄经臣把头垂到胸间,算是默默地领受官家的责罚。
黄经臣年纪较大,在宫中服役的时间最长,真可算为一个“老奴”了。他一向办事勤勤恳恳,不喜欢多说话、搬弄是非,因此博得后廷普遍的尊重,连官家也对他客客气气,难得有句重言重语。自从师师向官家明确表示她厌恶张迪,不愿让他往来传话送信以后,官家就改派了黄经臣担当这个职务。黄经臣不像张迪那种狗颠屁股,一心要装得十分巴结讨好的样子。他接受了任务,就老老实实去执行,既不漏掉一件,也不外加半分。对他的办事,官家是放心的。当时看看旁边无人,就低声问道:“你在镇安坊没见到贵人?小藂都与你说了些什么?你怎不等到与贵人见面,当面发放了才来回奏?”然后他提心吊胆地提出一个敏感的问题,“莫非贵人也因俺让位给太子生俺的气?”
“贵人没生气!”黄经臣先让他安下了心。然后按照他一夜熟虑想好的话回奏。他说,他去时,贵人病在床上,未能延接,叫小藂出来问话。他把官家的旨意都说与小藂听了。小藂转身进去良久,出来传贵人的话道:“烦黄内相多多拜上官家,臣妾染病在身,未便随驾南行,决心留在京师。万望官家保重!”
这是一套谎话,是一个老家奴出于爱护主子之心,不愿在他失意的时候再受一点刺激而编造出来的谎话。实际的情况是他见到李师师了。师师的确染疾,斜躺在炕床上,头发蓬蓬松松的不加梳掠。她听了官家要她一起出逃的建议,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伴以极度轻蔑的表情。她默然了一会儿,然后词气激越地说了下面一段话:“官家传位太子,师师不恨,恨的是金寇尚未抵国门,官家先已弃京师而去,将来千秋万代留下了逃天子的名声,岂不污耳?官家既轻弃社稷百姓逃走,何必再以一个弱女子为念?”她一面说,一面从发髻下面摸出一支金簪,一折两段,把半段交与黄经臣道:“黄内相,这半段金簪就烦你带去给官家了,说师师传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师师在京,不惜一死以殉国家,官家可也要自重啊!”
师师说话时,本来就已情急气迫,现在加上这个大动作,面孔忽然涨得通红,青筋绽露,胸脯起伏不定。直等她一阵喘过以后,黄经臣才敢悄悄地退出。
这半段金簪,他置在怀中,显然拿不出来,这段话也不能照实回禀。黄经臣想来想去,决定担个欺君的罪名,把它们隐瞒起来,还把师师说的词气激越的“自重”二字改为情意稠叠的“保重”二字,官家听了十分感嗟,当时匆匆忙忙,不暇推敲其中矛盾之处,都相信了,还待要问什么,正好郑皇后进来,只好把话头剪断。
当夜大队人马都在雍丘县县衙中过夜。道君嫌人多嘈杂,带着郑皇后和几个随从自去找个民家投宿。他找到的一家,房子还算齐整,只有一个老婆婆应门。她看见这一伙人进来,心里犯疑,拦住了通往内室的门,不让进去,还向郑皇后打听他们的来历。
“婆婆休问,”道君拦住她的盘问,自我介绍道,“俺姓赵,人称一郎,路过宝乡,错过了宿头,特来打扰投宿,明日酬金从丰。”
“赵官人作么生活?”老太婆还是不相信他的话,寻根究底地打听下去。
他本想诓说在京师做绸缎买卖,只见郑皇后在旁不断递来眼色,唯恐他说得不像,露出马脚,于是改口道:“本人在京师为官,如今致仕了,带着家眷亲随回乡去也。”
老婆婆看看郑皇后的花容月貌,很不相信致仕的话。她指着郑皇后问道:“这位敢是宝眷?官人年纪又不老大,怎生这等要紧便休致回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