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9/17页)

“这是一只老狐狸,”马扩心里想,“不会在大庭广众间走眼,停会儿俺还得试试他。”

他们先到一间布置得十分华美庄重、专为接待辽廷大员之用的僧寮中休憩。双方分宾主坐下,寒暄起来。李处温很熟悉这一套,他处处要摆出首相的派头儿,但又不忘记自己朝廷的处境,态度是谦和的,甚至是迁就的,话说得十分谨慎笼统,不离开一般门面话的范围。

“这北极庙造得规模宏大,美轮美奂,”马扩有意挑动他道,“俺在东京时已听得你家的人说起它的声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下官也久闻得东京相蓝,华丽庄严,海内无双。这里的北极庙纵然宏大,若与相蓝相比,真有大小巫之别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谦逊过度,有辱国体了,急忙加以补救道,“昔年读到《洛阳伽蓝记》所说的永宁寺和永宁塔,想见北朝人力、物力之盛,南朝纵有四百八十寺,却无有一个可与永宁寺媲美。”

“北极庙”与“你家的人”仍然没有引起他的反应,他回答的还是那一套自以为可以捡到一点便宜货的外交辞令,没有什么线索可寻。但是马扩不愿让他捡了这个便宜货去,针锋相对地说了一句:“永宁寺造得穷奢极侈,当年如非灵太后临朝执政,多造佛寺、幢塔,预征六年租税,为历史上著名的荒淫女主之一。主政,焉能得此?南朝这些帝后却也无有一个可以与她媲美。”

马扩蓦地提起北魏历史上最荒淫无耻的女主灵太后,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与当前的萧皇后联系起来,这使得李处温大为狼狈。这时辽政府的其他大员也陆续进入这间僧寮,他们再要继续谈话是不可能了。

李处温虽然出身贵胄,但在仕途上曾有过一段蹭蹬不前的时期,他不是熬资格、磨岁月,按照年资辈分,稳步升到首辅地位的典型的首相,而是那种趁时邀利、平步登天的暴发户式的首相,是宰相中的变格。暴发户式的首相的特点是心里更不踏实,但在表面上更加骄妄。马扩从边庭到朝廷来,逐渐形成一种看法,他认为官位的本身是一种范型,它能把许多不同的人放在同一范型里铸浇,使之成为同一类型的人。他发现色厉内荏的萧夔和朝廷里某些宗戚贵族有共同之处,张瑴活像依傍在权门下的文官们,而眼前的这个李处温,无论从姿态、表情、行事等方面来看,都很像王黼,连一张白白胖胖的银盆脸也是酷似的。所不同的,王黼虽然也是暴发户,却是一只已经在天空中飞稳了的纸鹞,而李处温的纸鹞还在高空中翻筋斗,他的命运还在未定之天,因而没有像王黼那样多的锋芒毕露,不留余地,而多了一点王黼缺少的谦逊和虚弱。马扩相信如果让他们两个易地以处,他们也一定会变成对方现在的这种样子。

李处温还是第一次和马扩厮见,据接伴人员介绍,在外交仪节上,他还是个雏儿,在外交谈判中,却是一头初生之犊。初生之犊连真老虎都不怕,何况李处温自己心里明白,他只不过是一只披了宰相虎皮的狐狸而已。因而在他与马扩接触的过程中,一方面不自觉地要流露出从首相减去阁门宣赞舍人、从一品官减去六品官的剩余优越感,一方面又处处小心谨慎,唯恐得罪了他,弄到不好收场的地步。

倨傲和虚弱,两者都不足以证明他已经跟赵杰接上关系。马扩经过分析后,确定地判断出自己的这手棋,还没有发生作用。因此在今天的战役中,他必须主动出击。

行礼的时刻来到了。这时大殿上已经明烛辉煌,香烟缭绕。马扩指挥着自己的执事们,各自执行任务,同时也请辽方的文武官员们,按照品级排列在大殿外槅。他独自带着赞礼走到神龛前拈了香,行了礼,然后由赞礼高声赞道:“陪祭李门下上前拈香!”

即使有张瑴的建议顾问,这场大礼进行得还是十分勉强,它缺乏庄严哀悼的气氛,却多少有点像阅兵式的样子。

李处温虽然在暗底下匿笑,听见这一声号令,却还像个服从口令的士兵,在典仪司领导下,稳步直趋案前。这时其余的人都在外槅,距离相当远,并且被层层的幢幡、帷幕、大香炉、大烛台和雾气腾腾的香烟遮蔽了视线。马扩使个眼色,使赞礼站远一点,他自己和李处温并排站在一起,相距只在咫尺之间。

“如果我要跟他讲机密话,这是千载一时的好机会了!”马扩心里想,但他还是停留一会儿,看看李处温怎样行事。他只见李处温不慌不忙地从自己手里接过一炷棒香,往蜡烛上点燃了,用另外一只手扇灭火,正要往香炉中插去。李处温的姿态是恭敬、安闲和泰然自若的。这表示他出身宰相之家,生来就做惯这些事情,如果南朝使者在主持这场典礼中有什么欠缺之处,他作为陪祭,完全可以帮助他、指导他,甚至纠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