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5/17页)

“萧枢旨要讲道义,责问敝朝是否师出有名?”马扩听了萧夔的发作,不动声色,反过来问,“俺马某也有一句话请教。”

“岂敢!请问。”萧夔摆出一副天塌下来也顶得住的架势,大模大样地说。

“请问,”马扩用手指指房间,“俺在此耽搁休憩、与众位坐地说话的净垢寺,归谁家管领?”

“这还待问?”萧夔哈哈答道,“这个净垢寺不归我家燕京析津府管领,难道归你家开封府管领不成!”

“请问,”马扩又停顿了一下,“这燕京析津府又归谁家管领?”

“宣赞问得蹊跷,燕京析津府乃我大辽之首府。”萧夔有点急躁起来,“不归我大辽管领,又归谁管领?”

“好了!”马扩指着窗外一块由赑屃负着的隆碑说,“萧枢旨且请读读这块碑上刻着的几个大字是什么?”

萧夔不识得马扩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一阵狐疑,瞥眼看看窗外的这块隆碑,又看看姚璠与张瑴两个有些坐立不安,忽然打定主意,满不在乎地哈哈大笑起来。

“马宣赞休得欺俺老迈,俺虽然上了年纪,却是精神矍铄,老眼无花,这斗大的‘净垢禅寺’四个字,还看不清楚?”

“这四个大字萧枢旨看清楚了,”马扩在一旁鼓励道,“旁边的款识,字形较小,萧枢旨可还看得清楚?”

“这个南使莫非要考较考较俺这个大老粗的学问?”萧夔暗自想道。原来古代两个朝廷遣使往来,彼此都要引经据典,谈古说今,有时抓住对方一个偶然的错误,就要带回本朝去当作话柄。出身奚贵族的萧夔谈不到有什么高深的学问,但他颇识得几个汉字,这是很值得卖弄的。这时他把头颈伸到窗外,完全不理睬张瑴在一旁递给他的眼色,大声地逐字读出碑上的款识:“大唐景云元年幽州都督薛某奉敕重建。”他还用手指点了字数说,“这十五个字都很清楚,可惜中间泐了一个字,笔迹模糊,看不清楚。”实际是他吃不准这中间一个字的读音,防止被南使笑话,故意弄了一个玄虚。

“薛字下面的讷字,马某倒看得很清楚,萧枢旨的目力多少打点折扣了。”马扩顺便刺了一下,然后问,“这‘奉敕重建’四个字没有看错?”

“没错,是这四个字。”

“够了!”马扩忽然斩钉截铁地说,“萧枢旨虽然精神矍铄,老眼无花,头脑却不顶事了。请问,你说这燕京析津府是你家管领的,这大唐的幽州都督薛讷岂是你家之人?他怎得在你家土地上奉了睿宗皇帝之敕建造这所净垢寺?”

一句话把萧夔问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回答一句:“这是……这是几百年前的老话了,如今休提……休提!”

“老话又怎可不提?这正是俺两家使节要谈论的正题。今天俺就要说些老话与众位听,”马扩又逼紧一句道,“俺知道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契丹帅窟哥,还有你家奚族的老祖宗可度者率所部内属。那天可汗唐太宗以契丹部为松漠府,奚部为饶乐府。窟哥、可度者都赐姓为李,封为都督。当时你两家都在漠外营州之地,为唐朝东北的屏藩。这燕云十六州之地又怎能归你家管领?”

这时用得着读书人来替萧夔解围了,张瑴伶俐地插进来说:“这薛讷,不是在开元二年为我家契丹所败,当时嗤为薛婆的那个节度使?”

张瑴这一问正合马扩的心意,他抓住这个题目趁势说下去:“张郎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开元二年契丹以诡计幸败薛讷后两年,契丹大酋李失活,奚酋李大酺度德量力,不敢与大唐为敌,即亲率所部,再度来归。唐朝待他们不薄,封李失活为松漠郡王,李大酺为饶乐郡王,二人都兼都督。他们果然矢忠竭诚,为唐朝捍御边患,建立功勋。后来有大名的李光弼,即是契丹的子孙。想当时,奚、契丹人民和大唐边民和睦相处,兵戈稍戢,贸易互通,彼此均深蒙其庥。两家人民,血胤虽异,情逾骨肉。追溯原因,李失活、李大酺固然不失为识时务的俊杰,薛讷在边数十年,前后招徕辑抚之功居多。这等人正该两家人民馨香祷祝,怎可以一战的胜负论英雄?”

“燕云十六州在唐朝盛时,固属你家所有,”张瑴无法否认这铁定的事实,只好撇开一句,继续争论道,“但到五代时,已由后晋高祖石敬瑭赠予我家太宗皇帝,盟誓如山,岂容翻悔?如今历年已逾二百,人心早已向化。历来与贵朝立盟订好,贵朝君臣都不曾理论此事。今番宣赞蓦地提起这宗老话,莫不是要翻两百年前的旧案,沮坏贵我两朝的交好?”

“好一个‘沮坏贵我两朝交好’!”身为汉儿的张瑴为奚、契丹贵族帮腔,特别引起马扩的愤慨。他冷笑一声道:“张郎中,你的祖祖辈辈也须是我汉家的子民,你颠倒认契丹为君父,口口声声‘贵朝我朝’,贵契丹人之所贵,我契丹人之所我,真可谓数典忘祖,认敌为我。你自己纵不以为耻,俺马某却为你汗颜不止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