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9/11页)

“兄弟不要气恼。”刘锜劝慰道,“在朝诸贵只要天下人去忧天下人之忧,而他们自己是只想去乐他们之乐的。你看王黼终日周旋在几个姬妾之间,哪有闲工夫去管到边疆之事?兄弟在东京住上三年,把棱角都磨平了,那时见怪不怪,自然心平气和了。”

“如果他们不管闲事到底,倒也罢了。”师师又深一层地剖析道,“只是他们自己不肯去忧天下人之忧,又不许天下人去忧天下之事。有个名叫高阅的太学生说了句‘天下事由天下之人议之’,就遭到他们陷害,这才是贻祸无穷呢!宣赞不是说过,骑射作战是女真的固论孛极烈之长技,那么我家的固论孛极烈的长技,又是什么呢?这个四厢可知道得最清楚。”

其实不单是刘锜,他们三个都是那么清楚我家的固论孛极烈们的长技的。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彼此揭露,互相补充,很快就勾画出一幅《宣和官场现形图》来。

国家呈现出一片空前的繁荣,但它只是一个假象,或许还是一个迅速衰退的信号。有谁能够透过五光十色的东京城,放眼四野,就可以看到千千万万的流徙者无衣无食,嗷嗷待哺,或者是忍无可忍,执梃奋起,准备与官府士绅拼个你死我活的图景。历史证明,伴随着虚假的繁荣而来的必然是一场真正的毁灭性打击。

宣和时期已处于这场毁灭性打击的边缘,可是只有最敏感的人才能感觉到祸患的迫近。

种师中忧心忡忡,唯恐打不赢伐辽战争这一仗;马扩唯恐金人得志,将转以谋我;邢倞唯恐身处在上流社会的师师得不到人身安全;东京有些人在过着腻红醉绿的生活的同时也生怕好梦不长,好景不长,因而惶惶不可终日。这种脆薄的心理都是他们从某一个角度中朦胧地意识到一场祸患即将袭来的反映。但他们只能从表面上、局部上找寻原因,而不可能从根本上认识问题和解决问题。

他们仅仅把这些不祥的朕兆之出现归咎于人,归咎于一部分要对这些朕兆之出现负较大责任的典型人物。

在任何历史时期中都能够找到这样的典型人物,而在某些历史时期中,这些人物又表现得特别突出。宣和时期的权贵集团就是这样典型地集中了无耻政客的卑鄙性、封建官僚的残酷性、地主阶级的贪婪性,突出地把自己放在社会的对立面上。他们正在努力拆毁一座庞大的建筑物,这座建筑物恰恰就是他们寄生生活的母体——大宋王朝和赵氏政权。他们在客观上走的正好是与主观愿望完全相背离的道路。没有这个朝廷和官家的支持和任用,他们一天也不可能站在朝堂上。在主观上,他们也希望这个朝代千载万祀,传之久远,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正在不遗余力地拆去它的墙脚,偷换它的栋梁,眼看有朝一日,轰的一声倒塌下来,把他们连皮带骨压成齑粉,埋葬在瓦砾堆里。可是他们丝毫也没有这样的自觉,反而沾沾自喜,自认为正在建造一座万年不拔的殿基。

他们真是聪明得太愚蠢了。

他们已经成为人人厌恶、痛恨的对象。除了他们的支持者——官家。

师师、刘锜、马扩三人虽然有不同的社会出身和生活经历,但他们的人生哲学处于相接近的水平线上,他们的爱憎基本一致,因此他们密集地发射出来的箭矢就集中在王黼、蔡氏父子、高俅等活靶子身上。

可是他们对官家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幻想。即使归咎于人,他们的攻击也只是到权贵集团为止,不敢再往上推。至尊无上的传统观念支配着他们,同时他们也不可能认识到官家的命运早已与权贵们紧紧缚在一起了,没有这些主要的推手,就无法推动他那辆成为罪恶统治象征的玉辂。官家有时也斥责他们中的某些人,这是他的一时喜怒,与他们之间的根本关系无涉。

如果马扩他们想要突破这一关,甚至大胆地敢于对官家本人也提出非议,采取积极的行动,那除非是比较起官家个人的至尊无上的地位来,他们还有着更加重要的选择。那是他们明明白白地看到非要舍弃这个官家,就无以拯救这个朝代和千百万老百姓的时候。那是需要通过无数次的政治实践,通过无数次希望和幻灭的反复交替,才使他痛苦地达到这个结论,毅然做出这个取舍。马扩今后的不平常的经历将会证明这一点。

经过这番发泄后,酒精的浓度也随着蒸发殆尽,他们的心里都感到痛快一点,这时师师蓦地记起一件有趣的事情。

“二位可要知道薛尚书昨日来此干了些什么体面的活儿?”她换了比较轻松的调子问,然后代替他们回答说,“这样珍贵好听的新闻,不可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