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21页)

“姊!这柄白角梳沉甸甸的,戴在头上,只怕它掉下来。”亸娘尝试要反抗一下,“还是换那柄轻的好。”

“那怎么行?”刘锜娘子在声音中自有教训的意味,连表情也是严厉的。她侧一侧头,让亸娘从镜子里看见她,然后指点道,“妹子瞧姊头上的那柄,比你的还沉呢!那小的还是去年的式样,早已过时,变成老古董了,现在还有人戴出去?”

亸娘根本不懂得梳掠鬓发用的梳子还有质地和式样的区别,而式样大小又有去年和今年的区别,今年过了年才不过十五天,哪里又时兴出一种新花样来了?她自己,从幼小到长大,统共只用过一柄木梳子,还是母亲遗留下来的,后来折断为一长一短的两半段。这两段,她都带在身边,这就是她从西北带来的唯一梳妆用品。她对这一切都感到别扭,特别别扭的是戴在鬓后的那朵卷荷。她心里想道:这不要走两步路,准得滑下来。她没有征求姊同意,就打算把它取下。

这里,她才一动手,后面的刘锜娘子就惊慌地叫起来:“别动,别动!”原来经过她的手,安插在头面上的首饰,好像她丈夫在官家卤簿大队中安排下的队伍行列一样,左右前后,都有固定位置,绝不允许随便挪动的。

等到一切就绪以后,她才心满意足地夸奖道:“妹子!今晚你真是美极了,把东京城里所有的美女都比下去了。”

装饰的最后一道程序是她们换好衣服以后,各人再戴一幅紫罗幛盖头,把整个头脸都遮盖起来。刘锜娘子生性爽朗,不怕碰见任何男人。但是高俅的眷属恰恰就在她们贴邻的阁子里,她不愿理睬她们,宁可戴起面幂来,免得打招呼。这样一来,可把她们花了一个多时辰的精心打扮一笔勾销了。

妇人们的打扮,有时是单单只为了给自己欣赏的。

她们离家时,已过未初一刻,跸道上重新出现一大队一大队的禁卫军,正在进行今天第二次的“净街”。一会儿,告庙大典毕礼,銮驾就要经过这里,然后回宫。军士们手执朱漆木梃,把大街上行驶的车马一一拦到支路别巷中去,把行人赶到跸道两侧,只许他们在路边迎驾,不许在街心逗留。

刘锜娘子一行人受到例外的优待,她的坐舆刚被拦下,一个正在值勤的军官认出这是刘家的舆马,急忙赶来,横枪施礼。刘锜娘子认得他是刘锜麾下银枪班班直蒋宣,连忙拉下面幂,含笑答礼。蒋宣唱个无礼喏,摆一摆手里的银枪,就让士兵们放她们过去了。

丰乐楼底层的散座上已经坐满客人,他们都属于那样一个阶层——在今天的节日中,走得进高贵的樊楼,但是还没有资格订个专用的阁子。他们为了看銮驾的经过,连带晚上赏灯,从早市一开就等到现在,不断地买酒点菜,还准备坚持到深夜。他们不得不固定在自己的座位上,因为大门外、走道上还拥塞了那么多的候补者,专等座位出缺,就抢上去填补。

刘锜娘子在面幂中迅速一瞥,就认出许多面熟的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靠正东窗口座席的一大群人。他们头戴方巾,身穿青色襕衫,表明他们都是太学生的身份。太学生是东京社会的骄子,是拿得稳的候补进士,有很大把握的未来的九卿八座,而现在却是一群摇唇鼓舌的酸秀才,有的甚至还是用诗礼易书文过身的街混儿,他们是庠序之地的太学和高度都市化了的东京社会通奸而生的混血儿。

他们总是喜欢议论,生张熟魏,碰在一起,就要议长论短、道黑说白,还有一股怪脾气,遇到什么事儿,都要分出两派、三派、四派,相互争辩,不闹到面红耳赤、揎臂捋袖,决不罢休。他们常常是为议论而议论。议论是太学生政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而太学生的议论又成为东京政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项目。不要小看了他们,他们常常是舆论的主宰者,有时朝廷大臣也要听听他们的意见,才敢行事。

有关告庙、净街、灯市以至于从站立在丰乐楼大门口身穿紫色衣衫的招待人员所引起的分歧问题,都一一议论过、争辩过了。现在辩论集中于新来上任的太学正秦桧身上。骘评臧否、月旦人物本来是太学生的专职,何况学正又是直接掌管他们的学官,自然吸引了更多人的兴趣。

“秦学正非礼勿动,非礼勿视,可谓是个端方君子了。”

“哪里的话?他是钻了李浪子的道路,才进太学来的。岂有君子肯钻浪子的门路?”

“这话说得是。俺看他是内心有所不足,面子上格外装出道学气。信不得他。”

“你怎见得他的内心有所不足?这分明是‘深文周纳、罗织锻炼’之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