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21页)

刘子羽也跟随他父亲在西军中待过多年,赵隆对他俊爽明朗的性格、快刀斩乱麻的处事方法,一向留有良好印象,对他刮目相看,把他列入刘锜、马扩、刘锡、姚友仲等后生可畏的一辈中。现在赵隆没料到得到的是一句不太客气的回答:“谁耐烦去管市舶司的交易?大丈夫要干活就得到前线去,死也要死在疆场上,落得个竹帛垂名,才不枉这一生。”

如果不是在这个场合中,赵隆也许要像往常一样激赏他的这句豪言壮语了。可是现在刘子羽明明知道自己是伐辽战争的反对者,刚才还和他父亲抬过杠,说这样一句话就分明是一种刺耳的挑战,赵隆忍不住说:“照彦修贤侄这一说,此来是要为那场战争卖命了!”

“伐辽之举,名正言顺,廷议已决,人心佥同。”刘子羽冲着他回答道,“明日告庙后,即将露布出师。为它效劳卖命,正是侄辈分内之事,老叔倒说说有何不可?”

“彦修贤侄,像你这样年轻有为之士,去为童太尉卖命,依老拙看来,却不值得。”

“太尉是太尉,伐辽是伐辽。”赵隆这句话显然说得重了。童贯虽然一向名声不好,在伐辽战争的决策和执行上,却是刘鞈的同路人,并且还是他的上司,刘子羽正要找他的门路去效劳前线。现在赵隆的一句话触到他父子的痛处,这就使刘子羽愤愤不平起来。他说:“愚侄是为朝廷卖命,不是为童太尉卖命,老叔休得把两桩事混为一谈。”

大车已经撞到壁脚,话已说到尽头,再不转过头来就要炸了。刘鞈机敏地递个眼色去截断儿子的话。赵隆一向是个不拘小节、不注意身边琐碎事务的人,这次却在无意中截获父亲递去的眼色,看出父子之间的小动作。在他自己愤怒的心情中,特别敏感地推测父亲给儿子的暗示中大有“跟他还有什么话可谈,不如罢休”那种不屑的神情。于是他立刻站起来,抱着被人家当作不受欢迎的客人的那种屈辱感,愤然告辞回家。

刘鞈再三要把他留下来也留不住。

赵隆的愤慨扩大了。他原以为在东京可以找到一些支持者、同情者。他把自己诚诚恳恳去访问过的那些老朋友都算到这张名单中去,不料他得到的是完全相反的结果。他这才明白自己孤立无助的地位,人们只肯推顺水船,谁愿意去当傻瓜,顶逆风?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面圣廷对上。刘锜迟迟没有给他答复,今天带来了这样一个审慎的结果,官家只允许他到经抚房去和王黼、童贯两个辩难。他两个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肯定要把约期延宕下去,等到木已成舟,还有什么可以辩难的?用兵几十年的赵隆识得官家用的是一条缓兵之计。

赵隆是个生铁似的硬汉,刀来枪对,硬来硬对,什么都不怕,就是受不得一点软气。那一夜,他叱咤怒骂,气涌如山。刘锜夫妇竭力安慰他,劝他明天到丰乐楼去痛痛快快地喝一顿,尽一日之欢,以排遣愁绪。

仅仅几天的盘桓,刘锜娘子与赵氏父女俩已经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她敬重赵隆是个硬汉,特别因为赵隆是为她丈夫所尊敬的长辈,封建妇女一般对“内政”有着自己的主张,对外,却多半以丈夫的爱憎为爱憎。

她喜欢亸娘,却不仅因为亸娘是丈夫敬重的长辈的女儿,是丈夫最亲密的战友的未婚妻,更因为亸娘本身表现出来的那种纯朴真实的气质是那么吸引她。这是她在东京同一或接近阶层的少女中间绝对找不到的那种类型。她喜欢亸娘,但又想改变她。她是亸娘的监护人,将要承揽她的喜事,却不以此为满足。她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求把亸娘的一切都承揽起来,包括她的语言行止、服饰装扮,一直到她的思想感情。一句话,她立意要把那个西北姑娘改造成为东京美人,却不明白,一旦亸娘真的在意识和形态上被塑成她所希望变成的样子,就不可能再保持那一份如此迷惑她的动人魅力了。

到丰乐楼去宴饮赏灯,是亸娘来东京后参加的第一个盛宴。她要么不去,要去了,理应有与之相适应的盛装,这是刘锜娘子的逻辑。刘锜娘子执意要她梳一个最时髦、最适合她面型的鹅胆桃心髻,然后在她右鬓插上两支飘枝花,使她显得那么娟秀和飘逸。可是毕竟分量太轻了,还需要取得一种端凝华贵的姿态才能符合她待嫁少女的身份。这个可用人工来制造。于是又在她的后髻插一朵点翠卷荷。打扮少女犹如郎中开方子,君臣佐使,一定都要搭配得当。那里可以加强一点,这里需要中和一下,都有一定的规格。刘锜娘子是这方面的高手,深明其中三昧,她得心应手地把亸娘打扮出来了,自己满意地从前后左右各个不同的角度上来鉴赏这朵由她亲手剪贴出来的通草花。然后又取来两面铜镜,亲自照在亸娘的左右鬓边,一定要亸娘从正面的大铜镜里去看从左右两面镜子里反照出来的头饰发型的全貌。亸娘是一面镜子也不太用惯的人,忽然间来了三面铜镜,弄得她不知道看哪里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