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满怀希望的苏珊娜(第2/4页)

我是父亲带大的。我从来没见过母亲。我还是婴儿时,她死于一次空袭。后来,我们雇了一个女佣,照料我和做家务。父亲对她很好。前面我说过,他是个平静、和善的人。他相信事事有其道理,而且照着他自己的逻辑行事。人们一旦找到了事情的起因,一切误解和偏执都会消失。在我父亲看来,当时发生的一切,都有其因果关系。

他的父亲是一位军人,所以他也成了军人,他的父母是狂热的纳粹分子,所以他也成了纳粹分子。他的全家从一开始就卷了进去。我对他的父亲一无所知,他死于战争,他甚至认识希特勒。父亲告诉我。早年时,也就是1930年到1933年,他经常与希特勒本人见面。“人们无法抗拒他的个人魅力。”父亲常常这样说。

据他看来,战争年代展现的恐怖源于当时的种种条件和局势。然而,说实话,父亲从未掩饰任何事情。他使用“杀人犯”和“罪犯”一类字眼儿,他从不辩解,也从没说过我们从书报上读到的东西不真实,但就罪责而言,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有罪的。他一次也没提到过他犯了错误,或他是一场罪恶中的共犯。他不过是环境的牺牲品,而我呢,我始终相信他讲的每一件事。我相信他的种种断言,相信他说的过去的一切乃是一场灾难,从没有怀疑他可能也是罪人之一。但我的儿子摧毁了我的世界观。此后一切都改变了,而且还不止于此。

1962年,高中毕业后,我决定学习心理学,但随后又改变了主意,改学教育。我丈夫和我是在大学里认识的。赫斯特,我的丈夫,讲授德语和历史。我们1965年结婚,1966年有了儿子迪特尔。

三四年前的一天,迪特尔回家来,告诉我们他参加了一个学习小组,探讨我们城市犹太人的历史和最终命运。我说,好极了,我为他感到骄傲。赫斯特也说,他将尽一切可能给予帮助,例如建议、书,等等。赫斯特和我都想的很简单,而且真地感到自豪,因为儿子参与了如此重要的事情。

迪特尔和他的朋友定期轮流在他们各自父母家中包括我家聚会。他们查阅市政府的档案,写信给犹太人社团,努力寻找我们城市劫后幸存的老居民。

后来,几个星期之后吧,情况忽然起了变化。我开始感到不安。家里几乎再也看不见迪特尔的影子。一有空闲,他就同朋友泡在一起。我不禁觉得,他对他的项目越着迷,就与我们越疏远。他几乎从不和我们讨论他的事情。他不再信任我们,避讳越来越多。

一天吃晚饭时,赫斯特和我想法儿和他搭讪,问他们小组近来情况如何。他忽然抬起头来,盯着我,气势汹汹地问道:“你告诉我,外公在战争时期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心里想,我真高兴他表明了他的兴趣,他有权利知道外祖父那时的所作所为。他要我告诉他我知道的事情。当时,我父亲住在一家养老院里,距这里大约五十英里。我们每一两个月探视一次,通常不带迪特尔去。于是,我向迪特尔讲述了那个年月的事情,而我知道的过去,完全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我试图解释、描绘、转述、说明一个旧的世界,而我现在知道,它与现实完全无关。儿子埋头听我说了一会儿,突然,他跳起身来,扔掉了听我讲话时一直用来敲打桌面的刀叉,愤怒地望着我,喊道:“你撒谎,他是个杀人犯!你撒谎,你撒谎!外公是个杀人犯,他是个杀人犯!”他不住声地喊,直到赫斯特给了他一记耳光。这时,我开始冲他两人尖叫。太可怕了。迪特尔跑回他的房间,摔上门,再没露面。

这孩子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灭了。我一次又一次,想同他谈谈,解释一下“那时”——该死的“那时”发生的事情,可每一次都白费力气。他坐在我对面,两眼望着我的膝盖,绞着双手,一声不吭。没有用,我和他父亲,谁说也不管用。

事情过后几星期,有一天他回家来,从书包里掏出一叠纸扔在桌上,看去像是一些旧文件。

“你知道一家叫科莱格的人吗?”他问道。“不知道,从没听说过。”我回答。他指着我面前的文件说:“瞧这儿,他们住过这房子。”“你是说,在咱们这房子里住过?”我问他,一边拿起其中一页文件读。他说:“对,就在这儿,我们现在住的这所房子。”我弄不清他要做什么,问他:“好吧,那你想告诉我什么?”“也没什么。”他回答我,然后非常平静地说下去:“1941年,科莱格一家被从这里带走,1944年,他们死于奥斯维辛。他们被带走后的第二天,你亲爱的父亲就同你亲爱的母亲乔迁此处。”

他一把夺去我手中的文件,对我大喊:“还要我读一读文件吗?要不要?这里,听听这一段,‘此处曾居住有玛塔·科莱格,2岁;安娜·科莱格,6岁;弗莱迪·科莱格,12岁;哈里·科莱格,42岁和苏珊娜·科莱格,38岁。1941年11月10日遭逮捕,1941年11月12日驱逐出境。孩子和母亲正式死亡时间,1944年1月14日。父亲被正式宣布失踪,死亡地点,奥斯维辛;死亡原因——’你还想听更多的细节吗?你还要告诉我,你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吗?而且你父亲从没向你讲过这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