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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首先需要向农民学习。”他说道。

托马斯的小公寓房租预付到一九三八年二月一日,再下去,他就不能在那里住了。那架钢琴也只好留在那里了,因为他付不起昂贵的搬运费。当他最后一次抚摸那些琴键,然后放下琴盖的时候,心里难过得如同截去了一条胳膊,一条腿。他的生命中,总有一台钢琴在等待着他,静静地等待在花朵图案的地毯上。即使在他来到人世之前,这台钢琴已经在等着他,而现在,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将不得不过起没有钢琴的生活。

就像他不得不过起没有她的生活,他心里一直明白,她总是会去北方的,在床边那只收拾整齐的行李箱上,他已经看到了这个结局。可是,她的离去依然在他的心里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无法弥补的空洞。

幸好,还有别的事要操心,他得马上找到一个便宜的住处,这是个实实在在的焦虑,因为宋玉花离开带来的悲伤,暂时被这个焦虑冲淡了一些。他埋头在《上海泰晤士报》上翻找,终于落实了一间小小的亭子间,那是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阁楼,没有玻璃窗,只是天花板上开出一扇很小的老虎窗。

早在一年前,他就听说过亭子间了,那是他在上海的第一个冬天。正月里,他和林鸣在散步时遇见了一位熟人,林鸣和熟人寒暄了起来。

“他说什么?”和熟人告别后,他问林鸣。

“他说:‘但愿你今年也当上二房东。’这也算是新年的祝福吧,哈哈。”

“什么是当二房东?”

“那是现在大家都很乐意做的事儿。如果有机会从房东那里签下租房合同,把房子捣鼓一下,再分租给别人,从中可以获得可观的收入。通常情况下,二房东和妻子儿女们自己一家人住在最大的那个房间,可能是主卧室,或者是连着厨房的主厅。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分租出去,包括小阁楼,我们叫亭子间,那是整个屋子里最便宜的。”

托马斯的新家在一条弄堂的深处,靠近绿树成荫的巨福路[28]。他的亭子间在厨房的正上方,二房东老黄一家四口住在主厅,和托马斯共用厨房,托马斯的房租里包括了一顿晚饭,这顿黄家姆妈做的饭,托马斯每天和二房东一家坐在一起吃。和上次租那间小公寓一样,这次托马斯也拿出了很大的一笔钱,提前预付了好几个月的房租加餐费。这样,起码他有了自己的住处,和每天一顿饭,聊以维持生活,他想好了,就这里等待宋玉花。

住处有了着落后,托马斯就开始到处找工作,早饭和中饭就在路边的小摊上解决。他喜欢上海牛肉汤面,端在手里,热乎乎的,里面有菜有肉。他还喜欢生煎包,喜欢巨大的锅盖揭开的那一刻,生煎包在平底锅里烤得香喷喷的,这香味伴随着芝麻香、葱香、肉香散开来,冬天的早上,蒸汽裹着香味罩住了他,让他心里特别踏实。每个礼拜,他都会抽出一天,穿上闲置的西服,走到雷都的卡萨诺瓦,去看望阿隆佐和查尔斯兄弟。他会先在那里听一会儿他们的演奏,等到演出完毕,就和他们坐下来聊聊天,那是他这段时间里最轻松愉快的时光。

可是,他身上的钱越来越少了,就算用最平民化的小吃来填饱肚子,也挡不住每天的小钱只出不进。每个礼拜三,他还会花几个铜板,买一份《上海泰晤士报》,这天的招聘版会更新。可是,上海的夜总会还在正常营业的已经没几个了,能给他提供一个合适的工作机会的,更是所剩无几。

而沪西愚园路、极司非尔路[29]和大西路[30]之间的歹土区域,经常发生暗杀等恐怖活动,又充斥着赌博、卖淫和吸毒等犯罪行为,托马斯是不予考虑的。日本人取缔了多处剧院、舞厅、夜总会,就和他们对皇家剧院的做法一样,逼得外国乐手离开各自的乐队,进入他们把持的俱乐部。在俱乐部的底层,他们摆上赌桌和老虎机,那里永远拥挤着赌红了眼的赌徒,卫兵端着枪在人群中穿梭巡逻。俱乐部的其他房间都被改造成用帘子隔开的鸦片间,或者是卖淫的处所。每次经过远东和华都这类中档俱乐部,托马斯都会被升腾的浓烟和甜腻的香味呛到。即使在Hollywood这种顶级的俱乐部里,空气中也充满了这种令人昏昏沉沉的味道。巨大的穹顶下,日日夜夜都有近一万个中国人在那里吞云吐雾,门口停着黄包车和轿车,挤得路都走不过。可是,真正的音乐却无容身之处。

城里的其他地方也不太平,虽然战斗已经结束,但是在抗日力量和日军及汉奸之间的对抗从来没有停止过,报纸以及杂志社爆炸枪杀事件也时有所闻,任何一方的人员,都有可能随时招来杀身之祸。一天,托马斯从薛华立路[31]走过,看见一群人围着一根电线杆指指点点,他凑近一看,吓了一大跳。电线杆上挂着一个人头,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十分恐怖,这颗头颅,正对着法租界警察署,摆明了根本没有把警察放在眼里。头颅下面,还贴了一张告示,他看不懂上面写的字,听人说,上面写着:看看吧,这就是抗日的下场。后来才知道,被砍头的人是一位社会新闻报纸的编辑,受理调查这起凶杀案的警察收到了恫吓信,信里塞着一截剁下来的手指头。不久,更多的头颅开始在法租界各处出现,都附有警告信。虽然情势如此不堪,可托马斯还是要出门,他需要一份工作,否则就要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