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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演结束之前,林鸣和宋玉花就离开了剧院。把她送上黄包车之后,他步行着穿过法租界,去逸园[6]看望父亲。黄昏时分,天色渐渐开始暗下来,这个时间里的上海,是林鸣最喜欢的。暮色四合,城市安静下来,白天的喧嚣慢慢消退,夜晚的魅力在慢慢凝聚。而夜晚,是这个城市展示魔力的舞台,无论是优雅的,还是颓废的。在夜色里,你可以拥有任何东西,只要你付得起。准确地说,夜晚的上海,不是一个具体的城市,它是幻想飞扬和承诺兑现的梦境。而对于林鸣来说,逸园,就是夜上海最典型的象征。

比起其他同类建筑,这栋娱乐交际大厦简直是巨人,它的部分股权,也归青帮所有。虽然在这个帮会庞大的财产收入中,来自于这栋大厦的比例很小,不过,这里有舞厅、餐馆、赌场、麻将室,还有一个标准大小的跑狗场,所以,它是上海最大型、最气派的夜生活的宫殿。

林鸣来到了位于辣斐德路上的大门口,“谁啊?”里面的人粗鲁地问了一声,那是守门人老铁的声音。

“你妈×的,”林鸣亲热地回了他一句,“我刚从她那儿回来。”

“我妈?麻秆,瘦成你这样的,掉进去都找不着咯。”老铁嗤笑着,叫着他给林鸣起的绰号。林鸣个子很高,但非常瘦削,这一特征无疑是继承了他的父亲杜月笙。

林鸣听到这个绰号一点都不动气,他知道,自己长得和杜月笙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到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没有任何人会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做出错误的判断。

“进来吧。”老铁说着打开了门,粗鲁又亲昵地把他拉了进来。沿着一条靠近围墙的青砖小道,林鸣往跑狗场后门走去,这是一条幽暗的小道,小道两旁的树木枝丫光秃秃的。虽然走在围墙里,但外面的气味毫无阻拦地在空气中弥漫,那是混合了腐败的垃圾、寺庙的香火、柴油、香水和鲜花的气味。他熟悉这种气味,这是让他感觉心安的气味,是他心目中真正的上海气味。在上海,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他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个家族。他的身后,没有家族的依靠,但是,这种上海的气味就是他的依靠。无论他身处何方,这种气味总是会把他拉回来。这会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进了跑狗赛场。这是一个椭圆形的碗状场地,碗底就是赛狗的赛道,赛场的外圈是层层看台,由铸铁栏杆隔开。灯柱也是同样风格的铸铁,灯柱上悬挂着的电灯是老式煤油灯的样子。看台上方是钢构屋顶,屋顶下的每一排座位上,都坐满了赌狗的人,这时,比赛还没开始,赛场上一片嘈杂的人声。

突然间,栅栏门啪的一声打开了,一只假兔子蹿了出来,沿着轨道,迅速前行。随后,发令枪鸣响,一群赛狗跟着跑了出来,追着假兔子撒丫子狂奔。看台上炸开了,原本嘈杂的声音变成了高声的喊叫,人们跺脚吹口哨,夹杂着尖叫声和呵斥声,一时间,赛场上喧闹震耳欲聋,声浪冲向半明半暗的夜空。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很快。押了注的人群在充满希望地呼喊,过了线的赛狗筋疲力尽地倒下来,大口地喘着气,口水顺着嘴角,流淌了一地。高音喇叭里,好几种语言轮流播报着赢得名次的赛狗号码。

紧挨着的大楼里,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向舞厅乐池的后门。在逸园,林鸣管着两支乐队,一支是泰迪.韦瑟福德管弦乐队,这支乐队在大舞厅从晚上七点半演到半夜两点,另一支是由巴克.克莱顿哈莱姆绅士乐队旧部组成的乐队。克莱顿在一场争吵之后,甩手不干,离开了乐队,他一走,乐队也散了。他自己有能力,找到了别的活计,还能在这城市里继续混下去,可别的乐手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过了一段时间,林鸣把这些乐手都招了回来,重新编排安置。现在,这支乐队就在逸园里驻演,每天下午到傍晚时分为茶舞伴奏。今晚,他来这儿就是为了去见他的父亲,他没有在舞厅停留,而是绕过舞厅,直接上楼了。

杜月笙坐在一张漆光油亮的桌子后面,孔祥熙坐在一张扶椅上,两人面对面地坐着聊天。孔祥熙是财政部长兼中央银行总裁,他学养深厚,家财万贯。时下,因为蒋介石正被拘押在北方,所以他还担任了中央政府的行政院长。

“小林。”他很慈祥地叫了一声,烟斗嘴里一叼,伸出双手,握住了林鸣的手。

“很高兴见到您。”林鸣说道。他们两人之间,虽然年龄悬殊,但有一种默契。孔祥熙曾就学于俄亥俄州的欧柏林和耶鲁大学,而林鸣上过美国人开的寄宿学校,所以他们两人的英语都很流利,思维方式也很西化。

接着,他又转向了他父亲。父亲穿着一件中式长衫,坐得笔直,头发总是刮得光光的,面色冷峻。“先生。”他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杜月笙办过学,崇尚教育,他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