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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最随心所欲的地方,”这是罗杰.菲尔顿说的,“随便你往哪儿看,到处都是快感、美酒、美女。而且,你挣的钱,和白人一样多。想想这个吧!弟兄们都大把挣钱,谁都能赚。可我就没看到一个人,带回一分钱的,统统在那里花了个精光。”

我可不会,托马斯心里暗暗地想着,我能存钱。但是,当他问起那里的政局时,罗杰的话让他感到不安:“日本人打中国人,中国人互相打来打去,黑帮控制着城市,谁不服,谁就死翘翘。所以,你就弹你的琴,什么也别管,听到了吗?”

不过,林鸣开出的价格很诱人,似乎足以抵消所有的这些不安和顾虑。乐队队员们每周五十元,他这个领班每周一百元,何况,他在技能上还有欠缺。的确,这些都是上海的钱,只值美元的三分之一,不过,林鸣也跟他说了,上海的物价低得跟白送似的——十二元一套定制西服,花两元就可以上餐馆享受一顿晚宴,三元钱就可以包个女人,整晚。而且,在上海,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他也都可以有,因为这里没有种族隔离法。当他们的海轮行驶在太平洋上的时候,这个念头让他很兴奋,一直挥之不去。

在家乡马里兰州的时候,他也有过白种女人。有时候,他为派对演奏,派对结束后,运气好的话,他会撞上个寻欢作乐的女孩。还有些时候,他被当作埃及人或者阿根廷人,那么,他就有可能找上个白种女孩了。不过,她们都不是他可能交往的女人,也不是他心里想要的女人。那些浅薄的女孩子,剪着短发,穿着超短裙,是没心没肺的派对动物,她们恨不得每个晚上都喝得醉醺醺的,因为她们有足够的青春和美貌可以挥霍。其实,在巴尔的摩的时候,他也根本没能力找女孩,因为他从来就没有什么零花钱,可以请他心仪的女孩出去玩。现在,他心里存了念想,希望在上海,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在海轮上,在他那间小小的、四壁都是金属板的船舱里,他从那面钉在墙上的小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脸庞,仿佛要努力为他的希望找到理由。大家都说,他的长相,继承了他爸爸家族的血统,是属于肤色较浅的那一类。他的奶奶曾经是一位教师,曾祖父是化学家,参加过印第安战争,是第二十五步兵团的一位军官。托马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英俊的外貌,从母亲和外婆那里继承了善于聆听音乐的耳朵。在美国重建时期的那段岁月里,外婆爱上了一位农场主,结果是离开了伊斯顿,远嫁切萨皮克。在那里,她成了一个农场主妇。外婆年轻时肤色仿若奶油巧克力,是个美人儿,老了还是风韵犹存。她把余生都消磨在客厅的那把竖琴上,弹奏着深奥的乐曲,旋律回转,展开一个个令人崩溃的艰难问题。琴声从敞开的窗子飞出去,没有答案的问题落在林子里,芜杂得像这一片丛生的草木。他爱着那片林子。

然而,这一切都结束了。他和家乡,先是隔着大陆东西遥望,现在是隔着蓝色太平洋。以前,他从来不曾到过大海边,也没坐过稍大一点的轮船。那一年,他和表兄弟们在塔尔伯博特县,在切萨皮克的支流里上下晃悠的时候,那条载着他们的方驳船就是他坐过的最大船只了。在这艘海轮上的第一天,他把自己关在船舱里,整整一天都充满恐惧。直到一轮太阳跌入了十二月的海平面,他听到了音乐的撞击声,那是从林鸣的船舱里传来的。他站起身,把耳朵贴向了金属的舱壁。他知道那首歌,那是汉德森的《孟菲斯蓝调》,他以前在收音机里听到过,那还是住在科利尔街的时候。他的心里,涌上了一阵思念,以前的那个家,一下子都回来了。空气是天鹅绒的质地,冬日里,湿润而尖锐,到了夏天,空气变得甜美。他几乎听到了一阵阵的声浪,从远方传来,那是巴尔的摩棒球迷们兴奋的呼啸,是皮鞋和白色大理石台阶轻快接触的声音。他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但是没有离开那里的音乐。因为这音乐还和他在一起,陪着他漂洋过海,他变得勇敢而强大了。他走出了船舱,敲响了林鸣房间的门。

他的手指几乎还没落到门上,门已经开了,林鸣站在那里看着他,就像焦渴的旅人看着一汪清水。后来,托马斯会理解这个男人有多么憎恶孤独,不过,那一刻,托马斯只听见林鸣愉快地对他说:“进来,进来!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露面了呢。怎么了? ”顺着托马斯的视线,他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马褂上,这是件长及膝盖的中式袍子,里面还穿着件裤子,马褂的两边开衩,便于行走迈步。“你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衣服吗?穿着很舒服,很随意,你以后也试试吧。你喜欢弗莱彻.汉德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