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

伍尔夫里克四十岁的时候,在格温达眼里仍然是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他那黄褐色的头发中已夹杂起些许银丝,但这却使他不仅显得强壮,也显得睿智了。他年轻的时候肩膀很宽,到了腰部却急剧变窄,现在腰不那么细了,反差也不那么大了——不过他干起活儿来仍然可以一个人当两个人使。而且他永远比她年轻两岁。

她觉得自己变化不那么大。她那头黑发恐怕到了晚年也不会变白。她的体重也不比二十年前重,尽管生了孩子后她的乳房和肚子都比以前松弛了许多。

只有当她看到自己的儿子戴夫,看到他光滑的皮肤和健步如飞的活力时,她才会想起自己的年龄。戴夫今年二十岁,简直跟她在那个年龄时一模一样,只不过他是个男的。那时候她也像他一样,脸上没有一丝皱纹,走路时快活地迈着大步。不分寒暑地终日在地里劳作,使得她现在手上布满了皱纹,面颊也变得很红很粗糙,这些提醒着她走路时要慢一些,要保存体力了。

戴夫像她一样是个小个子,也一样头脑精明,总给人一种猜不透的感觉:由于他是老小,她从来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萨姆则正相反:又高又壮,呆头呆脑,连一句谎都不会撒,可又有那么一点野性难驯,格温达把这点归咎于他的生父:拉尔夫·菲茨杰拉德。

已经有好几年了,两个孩子都跟着伍尔夫里克一起在地里干活儿——直到两个星期前,萨姆突然不见了。

他们知道他为什么走。整个冬天他一直在说要离开韦格利,到能挣更多工钱的村子去。春耕一开始,他就失踪了。

格温达明白他想挣更多的工钱是无可厚非的。虽说离开自己的村庄,或者接受高于一三四七年标准的工钱,都是非法的,但全国各地不安分的年轻人都无视这条法律,而急需人手的农夫们也愿意雇他们。像拉尔夫伯爵这样的地主,除了咬牙切齿外,对此也无可奈何。

萨姆没说过他要去哪里,走时连一声招呼也没打。如果戴夫这么做,格温达会相信他一定经过了深思熟虑,认定了这是最好的选择。但她敢说萨姆只不过是一时冲动。有人跟他提起了一个村庄,第二天一早他醒来,就立刻动身去了。

她一再劝说自己不必担心。他都二十二岁了,长得身材高大,没人敢剥削他,也没人敢欺负他。但她毕竟是他的母亲,她的心在隐隐作痛。

她寻思着,如果她找不着他,别人也休想找着他,这样也好。但她仍然渴望知道他在哪里过活,有没有找到一个好东家,别人待他好不好。

那年冬天,伍尔夫里克为他那些越发多沙的地新做了一张轻型犁。春天的一天,格温达和他一起去诺斯伍德买铁犁头,那是他们没法自己做的零件。像往常一样,一小伙韦格利村的乡亲们结伴去赶集。为玛奇·韦伯操作漂洗机的杰克和伊莱要添置给养:他们没有自己的地,因而所有吃的都得买。安妮特和她十八岁的女儿阿玛贝尔用板条箱装了十几只母鸡去卖。内森乡长也和他儿子乔诺一起去。萨姆儿时的对头乔诺这会儿也已经长大了。

安妮特依然向迎面而来的所有漂亮男人抛着媚眼,而他们大多傻傻地一笑,也回个媚眼。在去诺斯伍德的一路上,她都在和戴夫搭话。虽然他还不到她年龄的一半,她却不时地假笑着,把头甩来甩去,还假装嗔怪地拍打着他的胳膊,就仿佛她才二十二岁而不是四十二岁。格温达心中不快地想道,她已经不是姑娘家了,可她好像一点儿也不明白。安妮特的女儿阿玛贝尔像安妮特以前一样漂亮。她故意和她妈妈拉开一段距离,好像因为她而尴尬。

上午过了一半时,他们到了诺斯伍德。伍尔夫里克和格温达买好东西后,就去老橡树酒馆吃午饭。

就格温达记忆所及,酒馆外一直有一棵古老的橡树,一棵枝干很难看的、低矮、茂密的树,冬天像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夏天却投下宜人的浓浓荫翳。她的儿子们小时候就围着树追逐嬉闹。但树一定是死了或者摇晃不稳了,因为它已被砍掉,现在只剩下了树桩,直径竟和伍尔夫里克的身高差不多。顾客们拿它来当椅子或桌子,还有一位筋疲力尽的车夫,竟把它当床,躺在了上面。

有一个坐在树桩边缘的人,正用大杯子喝着淡啤酒,是扶犁手哈里,奥特罕比的乡长。

格温达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十二年前。那强烈地刺激着她的头脑,竟使她热泪盈眶的,是希望,是那天早晨她们全家从诺斯伍德出发,穿过森林前往奥特罕比迎接新生活时,从她心底涌起的希望。然而还不到两个星期,那希望就粉碎了,伍尔夫里克被用绳子套着脖子牵回了韦格利村——一想起那情景,她至今仍怒火中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