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热革命

受到殖民者压迫的人起而反抗、维护传统,但这不代表他们是保守分子。人类学家注意到,在殖民帝国统治下,人民反而更想发展新的、具挑衅意味的狂热宗教。我们应该把地方教派,如伏都教,当成新兴宗教,毕竟它混合了非洲与欧洲的宗教元素。许多类似的新兴宗教寿命不长,但多少都是要反对白人的统治。在殖民政权的协助下,传教士消灭了当地的宗教习俗,捣毁神殿,把小孩拉进教会学校。结果,当地人还是放弃教会,宁愿去参加“魔鬼仪式”,可想而知传教士们有多么失望。对此,人类学家大多认为,在殖民主义的压迫下,被殖民者借由狂热的崇拜仪式,以逃避他们真实处境中的恐惧。因此,集体的狂热活动可说是一种逃避主义。

无论怎么解释,从欧洲人踏上新大陆之后,狂热的千禧年教派不断兴起,当中很多都延续到今日。在非洲,有些独立教会采纳了这种组织形式,和零星散布在美国的教派一样,结合了基督教与地方宗教元素。这些教堂经常由女性领导,“与传教士设立的教会唱反调,信徒穿戴着白色的披肩与头饰,在鼓声伴奏下,反复吟唱。他们还强调神灵的治疗力”。[64]

以狂热仪式回应白人的征服,这个全球性的现象遍及印尼、美拉尼西亚(Melanesia)、北美和非洲。在北美,威斯康星州北方的梅诺米尼印第安人(Menomini)在1879年创造了“梦幻之舞”,其核心仪式便是围绕着一个象征圣灵的大鼓:“敲打的节奏渐渐加快,全场气氛达到最高潮,舞者越来越兴奋,越来越狂热,感觉所有人融为一体。”[65]1860年后,原住民还兴起“神鬼之舞”,从派尤特族(Pai-ute)开始,传到夏安(Cheyenne)、肖松尼族(Shoshone)、苏族(Sioux)等部落。在这种舞蹈仪式中,核心的活动是引导众人进入出神状态:

神鬼之舞的参与者,不论男女,都会彩绘自己的身体,上头的花纹代表他们接收到的神秘讯息。众人围着一个圈圈,双手手臂靠在左右两旁的肩膀上,一跳起舞来,节奏律动便会传到每位参与者的身上,仿佛所有人合为一体。随着舞蹈进行,个人的情绪马上传递到彼此身上,众人一起进入狂喜与出神的境界。这个舞蹈通常都在晚上举行。[66]

有些原住民发动更剧烈的革命。以毛利人(Maori)为例,在英国统治下,他们原本已改信基督教,但1864年,他们创立了自己的吼吼教(Hau-hau)。英国的拓荒者原本打算从事农耕来赚钱,但土地上却住了毛利人。英国人很不满,决定用非基督徒的方式对付毛利人,把他们从村庄里赶走,上千人因此流落在外、饥饿而死。毛利人拿起武器反击白人,还集体脱离教会。他们一起投入新的吼吼教,它结合传统信仰与一些传教士的教诲,唱的歌曲则“掺杂着希伯来语、英语、德语、希腊语和意大利语”。同样地,它的核心仪式也是舞蹈。意大利的民族志学者维托里奥·兰泰尔纳里(Vittorio Lanternari)写道:“为了让参与的人达到狂热的状态,所以要一起跳舞。”[67]想入教的新人得先围在圣柱附近:

天气炎热,新人们非常紧张,信徒的喊叫声与舞者急切的步伐声反复回荡,他们渐渐被催眠了。众人抬起他们的身体,接着往空中抛去,直到他们失去意识。他们醒过来后,便有资格入教,立即加入打击英国人的行列。[68]

在那几十年中,许多人类学家和学者都不愿深入研究这些仪式,甚至对此感到厌恶。毕竟,跟传言不同,围成圈跳舞不能让人枪炮不侵,也不能使殖民者乖乖坐上船离开。从典型欧洲观点来看,这些都是“非理性”的行为,恐怕都是心理疾病。[69]人类学家露西·梅尔(Lucy Mair)发现,千禧年的狂热教派的脑中充满“幻想”,常常会“歇斯底里”,这些都是心理疾病患者常见的症状。[70]兰泰尔纳里比较有同情心,但他也认为,被殖民者的狂热教派是“集体性的精神病”,是“逃避的工具”。[71]当代社会学家布莱恩·威尔逊(Bryan Wilson)讲得更不客气:

货物崇拜(Cargo Cults)等落后民族的行为,常伴随观察者所谓的歇斯底里与疯狂状态出现。无疑,某些环境可以引发这些反应,但我们无法说这些不是自发的举动……顺道一提,从社会学来看,这些举动实际上唯一可以带来的救赎,是精神上的安慰。[72]

但需要心理学家来解释的,不是“落后民族”的仪式,而是这种自鸣得意的欧洲传统论调。毕竟,对于中世纪的嘉年华暴徒来说,被殖民者叛逆的舞蹈仪式并不奇怪。附带一提,十六世纪德国的再洗礼派教徒(anabaptist)本来能在明斯特街上得意洋洋地跳舞,后来却被“正宗的”新教徒制止。十六世纪到二十世纪之间,西方人对革命概念的认知有极大的转变。中世纪欧洲的农民,就跟十九世纪全球的被殖民者一样,认为革命是一种骤然巨变,从社会底层发起,目标是废除可恨的阶级,“把世界颠倒过来”。宗教改革后,欧洲专制君主拥有庞大的军队和警察机关,发动革命变成非常吃力的工作,需要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的时间。同样地,任何人要发动战争,则需要有纪律的士兵与战前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