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解药

忧郁症普遍的起因是什么?当局为何要禁止庆典活动?这两个问题并不难解答。在都市化与市场竞争的经济环境下,焦虑与孤立的人比较能存活,这些人就是容易忧郁、厌恶集体欢愉的人。加尔文主义为这样的转变提供了超验的理论基础,强化了孤立的价值,让忧郁正式成为通往救赎的必经阶段。这一切发生在像约翰·班扬这样的人身上。从世俗的角度来看,他是严重的忧郁症患者,在传教的岁月里,他严厉反对庆典活动,更别说各种形式的娱乐。忧郁症蔓延与庆典的消失,都是“深层且重要的心理变化”,可视为现代化整体过程中无可避免的结果。然而,我们能不能找到更清楚的证据,说明嘉年华的灭亡直接影响到忧郁症的流行?

当然有,从某些例子得知,嘉年华的消失留下了一丝悲伤与遗憾。十九世纪法国历史学家儒勒·米什莱(Jules Michelet)感慨缺乏庆典的童年:“我的童年不像在户外的空气中或温暖的人群里绽放的花朵,也未曾感受过情绪随着其他人热烈高涨。”[54]作家简·里斯(Jean Rhys)回忆她二十世纪初的童年,她很羡慕低下阶级的人能参加庆祝活动,但家人不准她去:

在多米尼加的罗索(Roseau),大斋节前三天是嘉年华的时间,我们不能着装参加,但可以打开窗户看。街上有一群戴着华丽面具的人,还有乐队。在一旁正襟危坐的我们,聆听着,蓬勃的生命力一波一波而来。我愿放弃一切,换取像那样跳舞的机会。[55]

尽管如此,并没有证据指出,人类集体欢愉的需求是与生俱来的,也不清楚这种需求若被挡下,是否会导致忧郁症或其他心理疾病。显然有上百万的人放弃这种娱乐,但也没有罹患现下种种心理疾病。这会使人认为班扬那样的人所受的折磨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因为放弃了跳舞与嬉戏才痛苦不堪。庆典受到官方打压,绝对是精神失调的病因之一,这不是我的创见。从近现代初期开始,精神失调就蔓延到整个欧洲文化中。十七、十八世纪时,人们将歇斯底里视为女性忧郁症的同义词,历史学家斯塔利布拉斯和怀特提到:“弗洛伊德的歇斯底里研究中,那些受惊的威尼斯女人不经意提到了嘉年华。艾玛夫人被吓惨了,她哀求弗洛伊德:‘你没听到马群在马戏团踏步吗?’”[56]弗洛伊德一直要从这些心理疾病中找出性的根源,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线索。斯塔利布拉斯和怀特评论:“某个方面来说,弗洛伊德的病人应该非常渴望参与传统庆典中的各项仪式,但受限于自己的社会阶级,她们不得不将‘自我’排除在这些庆典之外。”[57]

就算庆典的毁灭没有造成忧郁症流行,但弃绝了传统庆典,人们多少也失去了治疗忧郁症的方法。罗伯特·伯顿提出许多治疗忧郁症的方法,例如读书、运动,有一则处方他则是一再强调:“让他们去打猎、运动、玩乐、说笑、开心聚会……偶尔喝杯酒、听音乐、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听故事、玩玩具、唱歌、跳舞、畅饮,去做任何会让人开心的事情。”[58]他承认,确实有些严厉的卡图(Cato,就是加尔文主义者)一直在打压唱歌、跳舞、变装、戏剧等活动。但他打从心里支持传统庆典:“我真心向往五朔节、守灵夜、圣灵节等活动,如果不会影响到收成时间,官方应该允许人们自由地欢庆、唱歌跳舞、演傀儡戏、骑马打仗、聚会、吹风笛、举办舞会、玩捉迷藏,还有他们喜欢的运动和娱乐。”[59]在他的理想世界里,“人不应太操劳,应该有些娱乐的时间和节日,可以幽默对谈、举办飨宴和派对……像波斯人的宗教节日和罗马的农神节”。[60]这些对治忧郁情绪的方法,十六世纪的人就懂了,只是官方会严格规范,不允许人们出现“脱序的行为”。但至少理论上,忧郁的人精神可以为之一振,获得安慰,随着音乐而开心。[61]

伯顿写下《忧郁的解剖》约一百年后,另一位英格兰作家理查德·布朗(Richard Browne)呼应伯顿,支持他提出的良方。他以当时的科学观点说明人类这个机器如何运作。他认为,唱歌、跳舞可以刺激分泌,治疗忧郁,“感谢音乐无所不在的魅力。跳舞的时候有伴奏才提得起劲。听音乐时,心里充满了活泼愉快的念头,整座机器活力充沛、精神饱满”。[62]但这种传统的娱乐在伯顿的时代受到打压,在布朗的时代,更是迈向灭亡了:“由此我们了解,唱歌这个快乐的活动带来愉悦的感受,对心灵的影响甚巨。但令人惊讶的是,很少人从事这项娱乐消遣。它带来的好处可是说不尽呢!”[63]身处在更为拘谨的清教时代,布朗不建议再举行“农神节”,只要在“合理且固定的时间”规律地跳点舞就可以了,最好是“餐后找个方便的时间,大约一个小时”。[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