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折磨的灵魂

然而,要全面理解这种心理学上的大转折,了解“人性突变”的原因,不能只是从世俗的角度来思考。四百年——甚至不过两百年前,多数的人会从宗教的角度来了解孤立与焦虑的感觉:“自我”即是“灵魂”,他人无时无刻的批判眼光即是“神”的注视,忧郁是“对地狱莫大的恐惧”。对于心神不宁、烦恼不断的人,天主教提供多种安慰,比方通过特别的仪式,就可以获得神的宽恕或至少让神不那么生气。甚至连拒绝各种仪式的路德教派,也都假定上帝是平易近人的,充满无尽的爱。

到了十七、十八世纪,新教不只有加尔文教派,还发展出长老会(Presbyteriantism)与荷兰改革宗(Reformed Church of Holland),它们或多或少影响了路德派、圣公会,天主教也因而发起了反宗教改革。对于“无规范”,加尔文派没有提供安慰,而是提出形而上学的理解:如果你觉得孤单、烦扰,甚至受到诅咒,就表示你真的是那样。罗伯特·伯顿指出,加尔文的教义会助长忧郁情绪蔓延,而宗教上的忧郁是对人最有害的忧郁情绪。伯顿的著作多少就是在批判这个严厉拘谨的宗教:

对那些心理受到煎熬的人,最大的恐吓与折磨就是,他们犯的错是极大恶行,是不可原谅的罪。上帝深沉的愤怒与不悦使他们觉得自己……早已受到诅咒……是否被神拣选、得到恩宠,是否被神遗弃,人是否有自由意志,这些都是过度的好奇心、不必要的猜测与无益的沉思……只会折磨、迫害无数生灵,造成全世界的不和谐。[39]

在加尔文主义影响下,近现代时期的欧洲社会,孤立的感觉四处蔓延,快要令人窒息。天主教主张,每个灵魂最迟到死亡的那一刻,就可以独自见到上帝,但加尔文教徒的灵魂却永远在孤独中游荡,朋友到头来都是敌人和对手假扮的。韦伯说:“他们居然不断警告人们勿相信他人的帮助和友谊,英格兰清教徒的作品中尤其能看到这种观念。”[40]即使对家人也不应长久地忠诚。在清教伟大的史诗——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中,天主教徒逃离“灭亡城”的家,“他的妻儿……哭着要他回来,但那个男人用手指捂住耳朵边跑边哭,‘生命、生命、永恒的生命’,头也不回地跑向平原中央”。[41]从班扬的信仰回忆录《丰盛的恩典》(Grace Abounding to the Chief of Sinners)判断,他的内心世界从未有任何人类探访,也从未因一瞥这个世界而发亮。在超过八十页、自我封闭又惊恐的章节中,绝望与希望交织,除了“我”以及撒旦和上帝种种的化身以外,找不到其他人物了。班扬确实有提到一些人类同伴,他原本以为他们也是可靠的加尔文教徒,却幻灭了:“他们为人夫、为人妻、为人子……损失一些世俗的事物,就沮丧又绝望。我心想,神啊,在这些人身上,那些小事是有多重要啊!”[42]

马克斯·韦伯最伟大的论点之一,就是发现加尔文主义与资本主义的相通之处。另一个重要的发现是,他指出,在充满竞争、不成功便成仁的经济发展下,人在精神上感到孤立的痛苦——“内心前所未有的寂寞”。[43]如同灵魂在诅咒或恩典的道路上独自挣扎着,个人也在物质世界的轴线上辛苦跋涉。这条轴线宛如一条绳索,向上通往财富或稳定,我们不仅无暇顾及他人,还得满足其他要求。我们得无止境的自我否认与自我鞭策,所有的享受都要延后,唯一的安慰就是看到自己财富慢慢累积。韦伯写道,加尔文派最迫切的任务是“摧毁享乐的欲望和冲动”。[44]十八世纪后期苏格兰一本医学手册证实了这种看法:

许多人的心灵经宗教洗礼后,转而认为,快乐是罪。在他们想象中,宗教本质就是禁欲,任何微小的放纵都要禁止,即使是无伤大雅的娱乐也不行。深深的忧郁攻占他们的内心,恒久的阴郁在他们脸上挥之不去。最后,微小的希望也消失了,所有事物都蒙上灰尘。在他们眼中,本该令人欢喜的事物,都恶心至极。生命本身成为负荷。这些不快乐的可怜虫相信,任何诱惑都比不上自己的感受,最后只好终结自己悲惨的生命。[45]

班扬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快乐的家伙,常在村里的草地上跳舞、运动,但随着信仰危机出现,他便停止这些娱乐。跳舞是最难放弃的——“我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才能完全停止”。[46]但他终究达成了目标,过着毫无享乐的生活。在《天路历程》一书中,和班扬一样的英雄克里斯汀发现,只要自己卸下心防,稍微休息片刻,减缓一下焦虑,就会失利或彻底吃亏。克里斯汀只参加过一次派对活动,他以为是上流人士的社交聚会,但结果并非如此,原来那是为有德之士设下的死亡陷阱,在那里,克里斯汀高尚的同伴费斯被捉走、折磨,最后被参加聚会的狂欢者烧死。换句话说,嘉年华就是地狱的入口,和其他欢愉一样,所有性爱、味觉、欢宴,都是恶魔设下的圈套。没有什么比阴郁的心更清澈,不再寻求快乐就会更清醒。中世纪的农夫创造庆典活动,好能从工作中解脱,清教徒则拥抱工作,好能逃离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