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阶级的撤退

早在法国大革命之前,社会精英已经有所警觉,贵族与新兴的都市中产阶级随即不再参加公开的庆典,改为参加同侪间的活动。十六世纪前,他们还是和农夫、工人一样,渴望参加庆典。各种阶级的参与无疑增添了庆典的戏剧性和热度。以十五世纪西班牙卡斯蒂利亚的庆典为例,当地的贵族、骑士们会扮成摩尔人,和低下阶级的人一起玩乐。“在喇叭、鼓以及其他乐器的声响下,每个人都像傻瓜、老粗一样不按常理出牌,缓和了骑士的锋芒,削弱了硬邦邦的军人本色。”[48]上流社会的人不一定总是举止得宜,尤其是一戴上面具,就可以不用在乎自己的身份了。英国中世纪学者梅格·特怀克罗斯(Meg Twycross)说:“只要提到嘉年华,就不能不提到意大利费拉拉(Ferrara)的公爵、罗马的红衣主教、法国的骑士和他的部下,他们疯狂的样子就如同那些暂时解放的低下阶级。”[49]

事实上,有时候嘉年华里的阶级冲突还是由精英阶级的参加者引起的,比如骑着马冲进热闹的人群中、骚扰当地妇女等等。尽管如此,大家还是欢迎精英阶级参加庆典,以十四世纪的荷兰为例:

如果乡民们成功邀请到统治者参加庆典,在别的城镇乡民眼里,他们的地位就提升了。公爵现身也展现了自己的权力和权威。他参加宴席、与众人跳舞,亲切地聆听诗歌与观赏戏剧。他也懂得欣赏搞笑和滑稽的表演,以展现他的宽宏大量。[50]

即便如此,上流社会还是希望保留一些专属的庆祝活动。以十五世纪后期卡斯蒂利亚为例,虽然人们举办嘉年华的目的是要结合各种阶级,但统治者会带着家人、随从往返各个重要的宴会场合,一方面享受低俗的公开庆典,最后再移师到私人招待所,参加“较高雅的娱乐活动”。[51]一个世纪后,阶级开始分裂。拉迪里(Ladurie)提到,法国人民越来越频繁地趁着庆典发起抗争,有时候主办的社群必须把庆典一分为二,“甚至立了两根五月花柱,一个给穷人,一个给有钱人”,以预防冲突发生。[52]1570年,罗马地区的有钱人自己筹划嘉年华时,选择一些他们认为较高尚的动物作为象征(例如鹈鹕),好区别农夫和工人喜欢的动物(如野兔)。即便如此,双方仍无法相安无事,阶级冲突依旧常见,情况最严重时,还有贵族大举屠杀不听话的农夫和工匠。

自十六世纪起,庆典活动反而加深了阶级间的嫌隙。[世界各地许多庆典都可见到阶级的分化。二十世纪后期,里约热内卢的嘉年华期间,上层社会人士倾向离开城市到宁静的乡村。十九世纪在非洲斯瓦西里海岸(Swahili),主要的节日都是“身份低下的人”在庆祝的。此外,阿拉伯权贵通常都会避开节庆活动,除非自己是赞助者。详见,J.Glassman,Feasts and Riot:Revelry,Rebellion and Popular con-sciousness on the Swahili Coast,1856-1988,p.70]过去尼斯人不论贫富都会在重要的节日都一起庆祝,照惯例,活动进行到深夜时,每个人都要脱下面具。但到了十八世纪革命前夕,活动一到这个阶段,中上阶级就会急忙离开,以免身份曝光。[53]十九世纪在德国,分裂的情况更加严重,“精英分子越来越只愿意在住所或私人俱乐部庆祝”。[54]十八世纪英格兰的小说家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观察到,两个全然不同的文化产生了:

主流人士把一些场所据为己用,像是法院、议会、剧院、舞厅等。非主流人士……便只能在外游行、跳舞、游戏、玩乐……表面上大家都是称兄道弟的基督徒,但其实彼此都不把对方当成同类。[55]

在近代初期,精英的私人派对还像穷人的庆典一样无拘无束。历史学家爱德华·缪尔(Edward Muir)提到,在富裕中产阶级的结婚典礼中,常见到“小丑、乐师、特技表演,甚至妓女……有人朗诵猥亵的诗,有人狂野地跳舞。男人拉着年轻女人团团转,连裙子都快掀开来了(当时内裤还没发明)”。[56]十八世纪后期情况就变了。法国蒙彼利埃(Montpellier)某位不知名的中产阶级在日记中写道,不论在室内或户外举办,传统庆典都是低下的人才会参加的:

那种娱乐在这个城市完全不受欢迎,只沦为赚钱的场合。再也没有公开的庆典、射箭比赛或一般的欢乐活动。就算有人举办,也只有一般人会去,“比较高尚的人”不会参加。[57]

历史学家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认为,穷人和工人阶级“玩得开心极了”,精英分子就只能“庄严地游行”:

结婚典礼地狱般胡闹的场景已不复存在,除了“第三级的人”(工人阶级)的婚礼。上流社会的婚礼,只邀请直系亲属参加,不再找来左邻右舍。不会有人醉酒,不会有人跳上桌胡闹,也不会有人粗鲁地闹场。也不再有瞎闹的音乐和歌舞,免得场面搞得淫秽不堪。[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