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的镇压

希腊精英犹豫不决,一边怀疑地看着失控的女祭司,私下又秘密进行狂欢仪式。相较之下,罗马人则采取坚定的立场。在罗马文化中,军国主义胜过传统的社会庆典,战神马尔斯(Mars)终究征服了狄俄尼索斯。罗马人把狄俄尼索斯贬为只会寻欢作乐的酒神巴克斯。希腊文orgeia原指狂热的宗教仪式,到了罗马便衍生出其他意义并延用到现代,包括粗鲁、过度、大吃大喝、饮酒过量、滥性。希腊文的“狂喜”(ekstasis)一词,在罗马帝国的官方语言拉丁文中,常翻译成“迷信”(superstito)。[10]

音乐和舞蹈是传统狂欢活动的基本元素,但根据某位艺术史家的研究,到了帝国时期,对强调清醒、务实的罗马人而言,那些活动就变成“外来”的了。[11]尽管罗马人每年也有农神节,庆祝时会饮酒、设宴,甚至还有交换身份的仪式——主人和奴隶暂时交换身份,但显然,社会阶级仍约束着掌权者,使他们不信任底下那些兴高采烈欢呼的人。比起古希伯来人和希腊人,罗马人更加拘谨。马克斯·韦伯(Max Weber)观察到,“贵族阶级组成理性、高尚的政府部门,并逐渐扩张,家族成员占有了整个城市、省份。他们完全拒绝跳舞这类的狂欢活动,有荣誉感的高尚人士参加的话,有失身份”。[12]罗马官方如此彻底地谴责舞会,奥古斯都时期的学者科尼利厄斯·尼波斯(Cornelius Nepos)也向他的读者解释,为何杰出的希腊人会沉迷于这种不正当的活动:“研究者不应以自身的习俗评断外地的习俗……但我们都知道,以罗马的社会惯例来说,有名望的人不宜投入音乐活动,跳舞更是有害身心。然而在希腊,官方却允许举办这些活动,众人都称赞这些娱乐。”[13]罗马的建筑与雕像代表着不可让步的绝对权力,罗马贵族每日的举止姿态都在对旁观者展现个人的权威。在公开场合,任何形式的狂欢都无法诱惑他,因为“有损尊严”。光彩的雕像细致地表现出罗马人的尊严,它是多么神圣,足以作为社会精英的典范。[14]

不过,有些富裕的罗马家庭还是会在私下场合跳舞,但仍然内心矛盾。这些人经常受到轻视,还被说成声誉不佳的生意人。根据史料,公元前150年,罗马执政官小西庇阿(Scipio Aemilianus Afri-canus)就曾下令关闭舞蹈学校。[15]两百年后,又有文献指出,若女人在家中为宾客跳舞,不可展现舞技,也不可表现得太“专业”,否则会被批评是随便的女人。[16]举例来说,讽刺诗人尤维纳利斯(Juvenal)有次看到某位出身名门的女人跳舞,便认为她在展露情欲,思量着“温暖老男人冷掉的蛋”:

啊,高涨的热情充满她们的灵魂

高潮吧!如此情欲的叫喊,如此多的醇酒

流泄到大腿上!

索菲娅的花冠落下,她对青楼艳妓下了战帖

扭啊摆啊,谁赢得过我

她仿效的,正是米杜里娜(Medullina)那震动的臀啊![17]

毫不意外地,罗马的官方宗教因而是个“冰冷且单调无味的宗教”,[18]其目的在加强社会阶级,而非提供机会让信徒与神灵交流。他们没有专责的祭司,祭祀的时候,高层就指派男性贵族主持仪式。奥古斯都宣布自己是神之后,皇帝具有了神性,宗教和世俗权威的连接便牢不可破了。至于仪式本身,没有人期待当中会有狂热、激动的场面,或扬起任何情绪,而是强调整个流程要精准与完美,连最微小的细节都要注意。以宗教仪式中常见的牲礼为例,罗马人要求祭品要有完美的体型,最好还是自愿牺牲的。所以这些动物被抬出来时,脖子都被朝前拉长,仿佛准备迎接屠刀。献祭的仪式若有一丁点差池,就必须重来,直到祭祀的人员做到正确为止。祭司在献祭时若帽子掉下来,就得被迫辞职。[19]诸神是祭祀典礼的评判,每个细节都要满足他们的要求,人类无从置喙。

罗马宗教的贵族化暗藏着危机。冗长的官方仪式确实强化了阶级与人民服从,却也使罗马的神禁不起异邦平易近人的神一再挑战。罗马帝国四处征战,人口包含不同的民族,从欧洲西部的高卢人与不列颠人,到温文有礼的希腊与埃及人,因此罗马人根本无法不接触他国的神灵与狂热仪式。直到最近,还有历史学家语带轻蔑地称呼这些狂热庆典为“东方的宗教”,意在把这种“不理性”的源头指向西方世界之外,也把罗马帝国最后的衰败归因于此。就地理上来说,“东方”一词只适用于盛行在小亚细亚的众神之母西布莉女神,但她在公元前204年传入罗马。公元初期,对伊西斯女神的崇拜从埃及传遍罗马,狄俄尼索斯(巴克斯)也不再是外来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