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文明与反弹

进入信史时代后,便有文字正式记录下狂欢庆典,同时,人们对此活动的矛盾心情也被记录下来。这些仪式在社会上造成紧张气氛,有些人甚至对参加者产生敌意或暴力相向。欧里庇得斯的《酒神的伴侣》便记载了这些冲突,也充分表达出作者本身的纠结与矛盾。底比斯的彭透斯王一开始就看不起酒神,决心要以蛮力压制他。他命令属下:“去艾力克特拉城门,传令下去,带着大小盾牌的、驾着快马或拉着弓箭的,通通在那里等我,准备攻击酒神的女祭司。女人如此藐视我们,忍无可忍。”[1]起初,作者似乎站在神那一边,嘲笑严肃的彭透斯王,又说地方的耆老是多么虔诚地参加祭典。毕竟,如果这个美丽又年轻的外来者真的是神,身为好公民便应去看看他的祭典。但到了结局,两者都没好下场,彭透斯王被自己的母亲杀掉并肢解,因为她沉醉在拜神的狂热中,将他误认成狮子。

在古代文字记录中发现的矛盾与敌意,不仅告诉我们狂热仪式造成的冲突由来已久,更告诉我们写作当时的社会境况。文字与“文明”同时兴起,都是随着社会阶级与精英的形成一起出现。事实上,文字可能和算数一样,是创造出来的,是记录社会精英财产的工具:牲畜、谷物库存、奴隶人数。从精英的观点来看,传统庆典和狂热仪式本身的问题在于,它们拉平了阶级,社会排序与各种分野都被消弭了。在疯狂又亢奋的舞蹈里,人就很难维持自己尊贵的地位。面具和各种样式的扮装能使每个参加者都是平等的主体,同样都是“特别”的。神灵可能会附身或传话给一个不起眼的牧羊女,让她一下子就成为女王。

从世界各地的古文明中,我们可以找到一些证据,显示文明与社会阶级抑制了传统仪式。考古学家最近在墨西哥瓦哈卡州(Oaxaca)找到一处考古遗迹,经过碳-14检定后,显示大约距今九千年前当地就有居民,并以狩猎采集为生。他们还会聚集在空地跳舞、祭祀,整个部落的人都会参加。农业兴起后,这类仪式发展成只有“社会上有成就”、精英圈的人(多半是男人)才能参加。接着,距今两千年前,组织化与军事化的城邦出现,考古学家便推论,“很多重要的仪式只有受过训练、全职的祭司才能参加。还得按照历法,在徭役工人盖的神殿中举行”。以上述瓦哈卡州的部落为例,不过短短的数千年,旧石器时代的舞蹈仪式就精炼成文明社会的官方仪式。[2]

人类学家认为,社会阶级、军国主义与战争可以说是同时出现,并都威胁到古代舞蹈仪式的存续。第一批社会精英应该是由专门攻打其他部落的男性组成,他们强迫家乡的同伴缴交“保护费”:“给我们食物,不然还以为隔壁村庄的暴民会善待你们吗?帮我们种田、养牛,不然刀口就指向你们这些同胞。”通过掠夺或长期争战,早期的精英便可以自肥、壮大权力,演变到后来就出现单一军人统治的城邦,也就是《酒神的伴侣》中,被狄俄尼索斯威胁的国家。[3]

在古代的以色列,统治者为了发展军国主义和维持阶级,同样反对狂热仪式。大卫的妻子米甲是扫罗王的二女儿,某次打仗胜利后,她发现丈夫几乎一丝不挂地在耶路撒冷的街上跳着舞,她“心里就轻视他”,见面就嘲笑他:“以色列王今日在臣仆的婢女眼前露体,如同一个轻贱人无耻露体一样,有好大的荣耀啊。”(《撒母耳记下》,第六章)跟众人一起跳舞,甚至跟低下的人一起忘情地跳舞,都会让日益稳固的富裕阶级难堪。

古代以色列人对群众狂欢的厌恶,最有可能是出于军事上的原因。希伯来人腹背受敌,西有非利士人,南有埃及人,北边则是西台人,他们不能沉溺在集体狂欢的气氛中,否则士气会减弱。如同古典学家罗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说的:

很明显的,如果埃及和亚述之间的缓冲区犹太人(Judaea)要保持政治上的独立,一定要教导他们严格的宗教纪律,并且让人民接受武装训练。迄今,多数的以色列人固守迦南人的多神信仰,众女神是要角,一些小神则是她们的配偶。在和平的日子里,这些习俗固然很适合,但无法让他们抵抗埃及和亚述的军队入侵。[4]

他们的神——耶和华,本身就是完美的纪律,身为战神,又被称为万军之上主。宗教学者凯伦·阿姆斯特朗(Karen Armstrong)也认为,军事上的紧张关系使得希伯来人在宗教上犹疑不定:“在战争期间,他们需要耶和华的英武神力,所以会记得他们对耶和华的承诺。但太平之时,他们又会像以前一样崇拜巴力、阿娜特和亚舍拉。”[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