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正統年間以來,朝廷有兩大患,外則也先,內則猺獞──亦稱傜僮。在廣西接近廣東的潯江兩岸,萬山盤矗,綿亙數百里,一片密林,為漢人所不到。最險惡之地,名為大藤峽,不知多少年糾結盤繞而成的大藤,粗如牛腰,聯結兩山,成為傜人的通道。這裏的地勢也最高,一登其巔,數百里皆歷歷在目。官軍多次進剿,無不損兵折將,主要的就是因為有大藤峽這個指揮戰守、無不如意的兵略要地。

傜、僮是兩族,僮族人少,但善製見血封喉的毒箭;傜人族大,共藍、胡、侯、盤四姓,作亂的首腦叫侯大狗。景泰年間,嘯聚了一萬多人,攻城略地,潯州、柳州兩府各縣,皆遭蹂躪,而且蔓延到廣東高州、廉州、雷州各地。其時朝廷方全力對付北方的外患,無法兼平西南的內亂,迫不得已用招撫來羈縻。到了天順朝,侯大狗益發肆無忌憚。朝廷懸賞,能捕獲侯大狗者,賞銀千兩,並記奇功,而竟無人膺賞。兩廣的守土之臣,皆在革職留任、以觀後效的待罪情況之中。

及至英宗駕崩,侯大狗復又蠢動,地方大吏,馳章告急。這時的兵部尚書,就是當年拿牙笏痛擊馬順的王竑,他上了一道奏章說:大藤峽之賊作亂已久,壞在當初的守臣,皆以招撫為功,好比無知孺子,越是姑息,越是啼哭不止,「非撻之流血,啼不止」。浙江參政韓雍,文武雙全,才氣無雙,賦以討賊之任,可紓南顧之憂。皇帝問李賢的意思,李賢當然支持,因為王竑掌兵部,即出於李賢所薦。

但亦有人認為韓雍新近獲罪貶官,不宜大用。王竑力排眾議,但顧慮到韓雍職位較低,威望不足,因而建議,拜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趙輔為征夷將軍,而升韓雍為左僉都御史,參贊軍務。

這趙輔字良佐,鳳陽人,雖為武將世家,卻是個翩翩濁世的漂亮人物,言詞爽朗,喜歡結交文士,筆底下亦很來得。他既有自知之明,亦很能服善,深知王竑賞識不虛,所以受命以後,立即遣專人送信給韓雍,軍務請他主持。

由於趙輔是中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所以調派的部隊,亦都屬於中府所轄的各衛,而中府各衛都是太祖的江淮舊部。因此,韓雍在南京大集諸將,商議進討方略。

有個右都督和勇,原名脫脫孛羅。他的祖父即是瓦剌國受過封的和寧王阿魯台,宣德年間為也先之父脫歡所殺,兒子阿卜只俺逃入中國,宣宗授職左都督,賜第京師。阿卜只俺病故,脫脫孛羅襲職,天順元年並賜名和勇。

四年前,和勇奉命統帶隨同來降的部卒一千人,赴兩廣助剿土匪,以師久無功,調回京師。這一次由趙輔派到南京來參與軍務。他在座中出示一道詔書,認為應可作為進取的方略。

這道詔書是根據翰林院編修丘濬的建議而發,丘濬上書李賢,說兩廣之賊,在廣東者宜驅,在廣西者宜困;困之之道在以重兵扼守大藤峽各出入要道,糟蹋他們的農作物,使其絕糧,不求速效,期以一年或兩年消滅賊匪。李賢很欣賞這個策略,轉奏於朝,奉詔錄示諸將。

「既有詔書,自當奉行。」參將孫震說道,「不妨請和將軍帶領他的番騎,到廣東驅賊;大軍到廣西,分兵撲滅。」

「此議甚是。」都指揮白全進一步建議,「和將軍經大庾嶺入廣東;大軍取道湖廣入廣西。賊在廣東者驅逐;賊在廣西者圍困,不怕不能收功。」

「不然。」韓雍答說,「賊勢蔓延數千里,驅不勝驅。四處逐北,勢必疲於奔命,上駟亦成駑馬。如今只有全師直搗大藤峽,攻其腹心。在外流竄之賊,不能復歸老巢,失去根據,好比釜底游魂,官軍以逸待勞,等他們來自投羅網,豈不比分兵四出去驅逐來得省事?諸公以為如何?」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老將歐信說道,「不過,既奉有『粵驅桂困』的詔書,似乎不能不顧。」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只是提示注意。今天我們既然討論過了,亦就是注意到了,朝廷決無責難。我所擔心的是師出無功,徒糜巨餉,倘或能得諸公協力,一舉成功,庶幾無負天子。除此以外,朝廷如有譴責,我一身以當,決不致累及諸公。」

有此擔當,無可多言,即席定議,請韓雍點將發兵,揀選前軍都督府各衛精銳共三萬人,由韓雍親自率領,浩浩蕩蕩,取道湖廣,兼程行軍,自零陵到達廣西全州,其時已是金風送爽的七月中了。

當然,侯大狗已經知道大軍進剿這回事了。韓雍何許人,他不知道,和勇的番騎,他亦沒有看在眼裏;老將歐信曾以都督同知掛征蠻將軍鎮廣西,以前既奈何他們不得,此番自亦無足為懼。總之,乘勞師遠來,立足未穩之際,給官軍來個下馬威,是個不錯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