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即位的第八天,第二次論奪門之功。

事情發端於曹吉祥的一個至親,京營都督董興,他說:「我聽得老百姓在談論,幾位將軍,帶領千把弟兄,就奪門復辟了,事情看來很容易,似乎值不得那樣子的重賞。」

「喔!」曹吉祥皺著眉說,「這話不能說它沒道理。」

「我在想,為了平息這些浮議,只有一個辦法:還要大封功臣。」

「啊,啊!」曹吉祥被提醒了,「等我來跟忠國公商量。」

跟石亨商量的結果,恰如董興所預期的──根本沒有那種「浮議」,只是董興想出來的一個「冒功」的花樣。石亨、曹吉祥、張軏一起去見皇帝,細陳當日如何私下調兵遣將,對付于謙及于謙的死黨,而為石亨副手的范廣。當然,這都是虛構而皇帝不可能不信的假話。

於是照他們三人所開的名單,京營軍官士卒升級的,多到三千餘人。董興封了海寧伯,孫鏜跟石亨交好,得封懷寧伯。

這使得王驥大為不服,「冒功」封爵,真的參與奪門的功臣,反倒向隅;於是上了一道奏摺,說「臣子祥入南城,為諸將所擠,墜地幾死,今論功不及,疑有蔽之者。」皇帝問石亨,他證實確有其事,因而王祥授官京營指揮僉事;王驥雖未封爵,但復官兵部尚書,並賞榮號為:「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

這一來徐有貞也眼紅了,跟石亨說,也想弄個爵位。

石亨為徐有貞進言。皇帝因為他曾創議南遷,先還不允,但石亨聯絡曹吉祥、張軏,認為今日富貴,應歸功於徐有貞的策畫,飲水思源,該幫他的忙;而且他入閣預機務,亦不能不加籠絡。這樣再度陳奏,力言其功,皇帝終於被他說動了,准封伯爵,封號是他自己所擬──明朝的爵位,只有公侯伯三等,照漢朝食邑之例,封公稱國;封侯、伯則冠以地名。徐有貞因為文臣需有武功始得封爵,所以直截了當地就選了關中武功這個地名,封為「武功伯」,賜號跟王驥一樣,而且世襲錦衣衛指揮使,加官為華蓋殿大學士,掌文淵閣事,儼然首輔了。

但也有很倒楣的,第一個是范廣。此人驍勇絕倫,為同輩共許為名將,深得于謙賞識。但賦性鯁直,在為石亨作副手,提督團營時,由於石亨縱容部下,騷擾百姓,違犯軍紀,幾次向石亨表示不滿,因而結怨。他跟張軏亦積不相能,以致復辟以後,與石亨、張軏同聲誣奏,說范廣黨附于謙,謀立外藩,被捕下獄,當然亦是死罪。一子范昇,充軍廣西,抄家以外,妻孥賜予士兵,遭遇之慘,不下於「靖難之變」忠於建文帝的文臣武將。

第二個是昌平侯楊洪之子楊俊,不過他多少有些咎由自取。景泰四年楊洪去世後,楊俊襲爵,行為頗多不法,免死奪爵,改由他的兒子楊珍承襲。

楊俊在守懷來時,聽說也先要送上皇回京,密戒部下,不准開城。及至上皇既歸,他又表示,遲早會從上皇身上闖出大禍。這是忠於景泰帝的口吻。復辟以後,為張軏檢舉,審問屬實,自亦不免。楊珍亦削爵充軍廣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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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復辟引起的大風波,由外而內,終於臨到了景泰帝頭上。

這是家務,雖然石亨、曹吉祥、徐有貞都主張廢之為庶人,但孫太后不許。「他是我立的,你把他廢為庶人,不就是說我不該立他嗎?而且,」孫太后加強了語氣,「他是對得起祖宗的,不過私心重而已。」

因此,二月初一宣旨,景泰帝廢為郕王,即日移居西苑。由石亨保薦,自欽天監正升為禮部侍郎的湯序,請廢除「景泰」年號,皇帝亦因為孫太后留餘地而不許。

當然,母以子貴的吳太后亦要降位了。她在宣德三年封為賢妃,仍復原號。

杭皇后則禍及身後,不但削去后號,而且原已下葬,稱之為「陵」的墳墓,亦毀去改葬。至於景泰廢后汪氏,倒是無榮無辱,仍復原號為「郕王妃」。

二月初九,郕王薨於西苑,年只三十。內閣議謚法,有一部參考書,名為《鴻稱通用》,共分上、中、下三冊,親王謚法,在「中冊之下」。剛入閣的翰林學士李賢,翻了半天說:「只有一個字可用:『中年早夭曰悼』,謚之為『悼』。」

「此不足以盡郕王生平。」徐有貞沉吟了好一會,突然以手擊案,大聲說道,「有一個字,確切不移:戾!」

這是個很壞的字眼。李賢覺得過分了,因而以沉默表示異議。

「《大學》:『一人貪戾』;《詩經•小雅》:『暴戾無親』;《荀子》:『猛貪而戾』。」他喚著李賢的別號問,「原德,如何?」

既然他引經據典,當然不易駁倒。細細想去,「戾」作「貪」字解,景泰帝落得如此下場,皆起於一念之貪,以致自取其辱,謚「戾」亦是春秋一字之貶,嚴於斧鉞之義,因而也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