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4页)

就這時候,金英趕前說道:「請上皇奉侍老娘娘飲酒賞月,共慶團圓吧!」

「好!好!團圓最要緊。」孫太后又說,「金英,你替我犒勞犒勞袁彬。」

由於是奉懿旨犒勞,所以金英非常客氣。兩者位分懸殊,金英在宣宗朝就是司禮監,正統年間奉旨清理刑部、都察院所繫囚犯,在大理寺築壇,金英居中張黃羅傘而坐,各部尚書分列兩旁,那時袁彬只是壇下執旗的小校。如今金英要奉他居上座,使得袁彬大感侷促,一再謙辭,折衷改為東西相對而坐。袁彬坐在西首,一抬頭便看到東升的一輪滿月,回想一年以前的此刻,內心有著無可言喻的悲喜激動。

入座未幾,太后頒賜食物,一盤仁壽殿特製的月餅,一盂為袁彬所不識的羹湯。

「這道羹,名為『舌羹』,要用白兔胎來做。」金英親自舀了一小碗,移到袁彬面前,「你嘗嘗看。」

入口軟滑清腴,袁彬奇怪地問道:「這像小荷葉樣的菜,是不是蒓菜?」

「不錯,是浙江鎮守太監進貢的。」

「千里迢迢,貢到京師,居然還是綠的,可真不容易。」

「綠還不足為奇,最難得的是,裹在蒓菜外面的那一層膠汁還在,蒓菜沒有這一層膠汁,就不好吃了。」金英忽然嘆口氣,「唉!物在人亡。」

物是蒓菜,人指誰呢?是指金英最親密的同事范弘。永樂中,英國公張輔征交趾,奉成祖之命,帶來十幾個交趾少年。成祖最欣賞的有兩個:一個叫阮安,心思極巧,天生長於營造,目測意量,畫出圖來,完全符合《營造法式》的準則,北京城池宮殿、部院衙門,大都由他監造。

再一個就是范弘,儀容俊秀,語言清朗,在「內書堂」讀書,穎異不凡;經史嫻熟,工於筆札,在東宮伴讀時,深得仁宗的寵信。宣德初年,升任司禮監,與金英一起受賜「免死詔」。正統年間受賜「銀記」──一方小銀印,上鐫四字褒辭,作為密奏的憑證。范弘的「銀記」上所鐫的褒辭是:「蓬萊吉士」。

「以前浙江鎮守太監進貢蒓菜,都用磁罎子裝,由水路運了來,時間一長,大半腐爛。范司禮出鎮浙江,改了一個法子,用整疋杭紡,拿蒓菜鋪在上面,捲緊了由驛馬傳遞,到京最多十天,所以還很新鮮。唉!」金英又是一聲長嘆。

袁彬這才明白,原來范弘上年從征,死在土木堡。袁彬對他死事的經過,頗有所知,當下為金英細說了一遍。不過,陣亡以後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屍首運回來了。」金英說道,「重新盛殮,葬在香山永安寺。隨征以前,他跟我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如果死在疆場,拜託你葬我在永安寺,立一塊碑:蓬萊吉士范弘之墓。』不想,竟成語讖。」說著,掉下淚來。

「金公公,你不必傷心,求仁得仁,而且能如他遺言歸葬,亦可無憾。不過,死者已矣!生還何堪?」袁彬黯然垂首,默默地喝了口酒。

金英聽出他引用的這句成語,改了一個口,「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將「生者」改為「生還」,自然是指上皇而言。他想了一下,覺得有對袁彬提出警告的必要。

「袁校尉,剛才太后提醒你,不要跟人去談,上皇為你所講的嚴子陵、漢光武的故事,你明白太后的意思嗎?」

「明白。」袁彬答說,「無非忌諱『光武中興』而已。」

「不錯。」金英放低了聲音說,「有個人你更要當心。你對上皇之忠,只可擺在心裏,不可現於顏色。」

「喔,」袁彬問說,「金公公,你說我最要當心的那個人是誰?」

「喏!」金英以箸蘸酒,在桌上寫了一個「興」字。

這當然是指興安。袁彬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這回你們送上皇回來,自然要論功行賞。如果功大賞薄,你也只好委屈在心裏,千萬莫發怨言。」金英又說了一句,「我這是好話。」

「是、是!」袁彬急忙答說,「我明白,是金公公愛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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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論功行賞,朝廷大起爭議,舉朝都以為楊善所建的是不世奇功,應該封爵,賜丹書鐵券。但景泰帝命興安到內閣宣詔:「楊善以禮部左侍郎遷左都御史,仍掌鴻臚寺事。趙榮以工部右侍郎,改左侍郎。校尉袁彬授為錦衣衛試用百戶。哈銘亦授為錦衣衛試用百戶,著改名為楊銘。」

此旨一傳,舉朝為楊善及袁彬不平。袁彬因為有金英的先入之言,心中早有準備,不以為意。楊善則更有進一步的看法,「這是意料中事。」他對他的兒子說,「越是賞薄,越見得上皇為皇上所忌,也越見得我們父子幹了一件頂天立地的大事。你們要沉得住氣,上皇知道我們父子的功勞,將來東宮即位,富貴自然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