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遞了璽書,也先派人先為李實引見上皇。在伯顏帖木兒大帳旁邊有一個小蒙古包,外面是一輛牛車。想到上皇便是乘著這輛牛車,為也先耍猴子似地驅遣奔波,李實的眼眶就發酸了。

進去一看,上皇坐在一張草席上,手裏捧一個樺木碗,正在喝奶茶。七月裏的天氣,帳中悶熱不堪,上皇著一件舊羅衫,肩頭已經破了,露出黃黑的皮膚,上面有只綠頭蒼蠅。

李實雙眼一閉,跪了下去,用發抖的聲音說:「臣禮部侍郎李實,恭請聖安。」接著羅綺也報名叩頭。

上皇愣了一下,雙眼亂眨,還是忍不住流淚。「終於有人來了,辛苦你們。」他拭一拭眼淚問,「太后好吧?」

「皇太后、皇后都好。」李實又加了一句,「皇上亦好。」

「王直跟胡濙呢?還健旺吧?」

「是。還算健旺。」

上皇點點頭問:「你們見了太師沒有?」

李實一時不知所對,袁彬便提醒他說:「是指也先太師。」

李實這才想起,也先在瓦剌國自封為「太師淮王」,便叩答奏:「臣等將璽書遞入也先太師大帳,太師遣人告臣,先見上皇請安。臣等尚未謁見太師。」

「喔!你們帶了衣服來沒有?」

這一問又使得李實不知所對,想了一下答說,「此行只是通問,沒有想到也先太師准臣等叩見上皇,所以不曾帶得上皇的服御。不過,臣等自攜有衣服乾糧,敬獻上皇。」

「這是細故,不必去提它了。你們只替我辦大事好了。也先決定送我回京,你們回去,請朝廷籌畫出一個妥善辦法。倘或能夠回去,我就算一個百姓,到昌平去守陵寢,亦是心甘情願的。」說到最後,上皇的語聲哽咽了。

「是。」李實低著頭答應。

「你們起來!」上皇說道,「在這裏亦不必拘於君臣之禮,坐下來好了。」接著又問:「你們喝不喝奶茶?」

「一定喝不慣的。」袁彬在一旁交代哈銘,「你去取清水來。」

哈銘取了一皮袋清水來,很細心地傾注在木碗裏,分遞給李、羅二人。上皇再一次賜坐,他們叩頭道謝,然後也像上皇一樣,盤腿而坐。

氣氛比較輕鬆了,李實便問:「上皇在這裏,亦曾想到以前的錦衣玉食否?」

這話問得不大得體,羅綺便悄悄拉了他一把。不過上皇倒似乎不以為忤,苦笑了一下說:「想亦無法。」

「臣愚昧,不知上皇何以如此寵王振,以致弄得幾乎亡國。」

一聽這話,上皇怫然不悅。「不錯,我不能燭姦。可是王振未敗之時,你們怎麼不奏諫?」他憤憤地說,「到了今天,都推到我頭上!」

見此光景,羅綺已有不安之色,但李實不以為意。忠言一定逆耳,真正的忠臣,就在犯顏直諫,所以仍舊率直地說:「上皇歸國,似應下詔罪己。」

上皇臉色越發不怡,但終於還是忍了下來。「那是回京以後的事。」他說,「此刻言之過早。」

這時也先派人來請使者見面。於是,李、羅二人叩辭上皇,到得也先帳中。他的這個蒙古包既大且高,四面開著窗戶,十分宏敞。時已入薯,初秋天氣,早晚皆涼,與上皇那裏的悶熱,真是兩個天地。

帳中燃著牛油蠟燭,正中掘坎,坎中燃炭,在烤一頭全羊。李實、羅綺一到,便請入座飲酒,酒是青稞所釀,微酸如酢。也先與伯顏帖木兒的妻子,親自割肉奉客,倒是待以上賓之禮。

也先透過李實帶來的通事馬顯說道:「南朝是我們的世仇,可是現在皇帝到了我國,我不敢慢待。如果我為南朝所擒,不知道會不會留我的性命?」

「中國向來以仁義待遠人。」李實答說,「如果有像太師所說的那種情形,老早將太師送回國了。」

「我不相信。不過這也是無從去證明的事。」也先接著又說,「皇帝在這裏,我們毫無用處。我遣使請南朝來迎,一直不來,這是甚麼道理?」

「太師誤會了。我們倆,就是奉旨來迎上皇的專使。」

「既然如此,為甚麼璽書中沒有奉迎的話?派你們來,不過通問而已。」

「不光是通問,主要的是息兵講和。既然講了和,上皇自然要奉迎回國。」

「你很會講話,不過我也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你騙不倒我。你們現在的皇帝有私心,怕在我國的皇帝回去了,他的皇位就不保了,是不是?」

「這是太師的猜測。」

「不然!我聽說,南朝以前就有過這樣的情形。」

「是的。那是南宋。」李實又說,「可是兩者的情形,完全不同。宋高宗是自己嗣立的;當今皇帝奉皇太后之命繼位,太上皇歸國以後,尊號不改,無所謂皇位保不保。」

「你們南朝的家務事,我也管不著,不過璽書並沒有說奉迎。要請皇帝回去,南朝另外要派大臣,正式奉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