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不平静的一日

人群一阵骚动,很快裂开一条道。宋慈明白,这是杜贯成对儿子们的那句骂起了作用,是杜贯成的儿子把知州大人给搬来了。

可是,舒庚适此时到来,能做什么呢?舒庚适抵达现场,下了轿,宋慈与之见过礼,便将一应证据与凶犯画了押的供词都呈递给舒庚适过目。

舒庚适看了供词与证据诸物,只有与乡民们几乎毫无二致的惊诧。一夜之间,不,只是“半”夜之间,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宋慈已将案子审得这样条理清晰,脉络分明,而且一应证据俱全,完全无懈可击。舒庚适还能说些什么呢?

舒庚适也不得不暗自称绝。至于那块金漆门板上的人形,他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也想不透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舒庚适直盯着那板上人形发愣的当儿,宋慈的头脑也在运动。他知道,舒庚适受杜家之托,也是不敢不来,而此刻到来又只能是一筹莫展;想到行济粜的《告示》尚未贴出,想到今后还将同舒大人在一个地方上共事,他觉得,在这么多乡民面前,他不能让众人看到自己与知州大人之间有什么摩擦。这样思忖着,宋慈决定将舒庚适眼下尚解不开的这个谜直率地告诉他。

“舒大人,此种小技,并不奇怪。”宋慈只轻声地对舒庚适道,“尸首被焚时,人体脂膏必渗入泥土;若用火烤,自然要从地面溢出;撒上胡麻,胡麻必黏结于上;至于‘田’字,胡麻也会填于字缝之中;此时若用火烤,胡麻又受热出油,最后覆上金漆门板,便取得目所能见的证据了。”

的确,世界上任何疑奇之事,当昭然若揭之后,便不那么奇。然而此时舒庚适所感所想到的,并不是奇与不奇的问题。

舒庚适虽然没有什么高深的学识,但他绝不愚蠢。在当今仕途上争权失权屡见不鲜的局势下,多少饱学之士都难避不测之厄,而舒庚适自恩荫入仕以来,却安安稳稳,毫无闪失,不但如此,还能稳步高升,实在就因为他有一种极善审时度势的才能。

当年,他并不把居家守制的宋慈放在眼里。不久前,他也仍对位次于他的宋慈不以为然。但是几日前,当看到这个几乎仍和以前一样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宋慈居然说动了李丞相,借得丞相之力,使济粜之事即将付诸于实施,他便觉到这个与他共事,且握有监察官吏之权的人不可小看。现在又亲眼见识到宋慈办案的惊人才华,他几乎是立即体触到了眼前这个人物的慑人声威。

如果说,当他抵达现场时,第一眼看到杜贯成被衙役押着,颓然有如将死之囚,到看到杜贯成画了押的供词,情知杜贯成已是在劫难逃,他曾暗自感到这事情的十分棘手——因为李丞相的大舅爷在他的辖区之内成为阶下囚,日后毕竟有些不好向丞相大人交代。然而现在,他在经过一场惊诧,经过了一番权衡之后,原本杂乱的心反倒平静下来。他明白,眼下审此案的是一个非凡的人,一切的一切都有他去抵挡,自己既不能与其争斗,也不必自寻苦恼。于是他的愁思飞远了,面容也变得温和起来,又如往常一样,眯细了一双相距略宽的眼睛,一边听着宋慈的话,一边微笑着。

“舒大人,你再看这个。”宋慈说着又示意童宫、霍雄展开一张大宣纸。

大纸展开,赫然呈现在眼前的是从金漆门板上印摹过来的死者人形。宋慈说:“如此,便可以存入卷宗,可呈报提刑司,也可进呈圣上明鉴。”

舒庚适明白,宋慈这是在暗示自己:“像这样的官司,就是打到圣上面前去,也是万无一失的啊!”

终于,舒庚适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会说,只好听凭宋慈将杜、田二犯收监伺候,等待发落。末了,宋慈又与舒庚适商量,眼下如此多的乡民集在这儿,何不就将行济粜的事儿在此告知于众,让大家立刻进城去看《告示》,然后到衙门领取号牌,尽早承办此事呢?

舒庚适同意了,不过,他仍不想由他来说什么,于是只对宋慈说了句:“好吧,你来告说。”

宋慈推托不过,便唤霍雄传活。当霍雄亮开嗓门,将这一消息传告出去时,霎时间,南剑州北门城外数以千计的百姓欢呼之声,似春霆,似潮涌,震动城郭,回旋数十里……

这一日,是南剑州极不平静的一日。

人们奔走相告,全城立刻沸腾。

《告示》终于贴出来了,人们蜂拥而上,以至贴《告示》的衙役贴罢《告示》竟走脱不出,虽然围在《告示》前的多是目不识丁的百姓;当快骑驮着《告示》奔向南剑州所属四乡,四乡也立刻沸腾起来。

此时,杜家楼内又怎样呢?

同样不平静。杜贯成之妻,四十多岁,原本就是个颇有心术的妇人。在以往的日子里,她有办法使杜贯成其他小妾所生的孩子一个也养不大。这日,当杜贯成的其他小妾,甚至杜贯成的儿子们也已六神无主时,她已修好了一封家书。这是写给李宗勉爱妾、杜贯成胞妹的。她把信亲手交给善骑的次子,口里嘱道:“火速赶去临安,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