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赤地弥望

嘉熙二年(1238年)春,时年五十二岁的宋慈,由福建绍武军通判移任南剑州(今福建省南平市)通判。

这一年,距端平元年,又过去了四年。四年前,在汀州任上,正当他等待着去福州任福建提刑时,他接到好友刘克庄让人从京都送来的又一封信,始知情况有变。

真德秀先生又被召进京任了户部尚书,把刘克庄也带去了。真德秀又想再做些努力,举荐宋慈进京,到大理寺奉职。然而秋天过去,冬天又过去了,直到第三年夏天,他们一家接到了真德秀先生病逝的噩耗。

这一回,刘克庄只在信中说到他自己因真德秀先生的举荐,已在朝中任枢密院编修官,没有提先生举荐宋慈的事。宋慈明白,真德秀先生一定是做了许多努力,没有成功。

先生逝去了,时年五十七岁,从此再听不到先生教诲,见不到先生慈容。宋慈全家北望哀悼先生亡灵,为江山社稷失去这样一个才德俱佳的大臣而深深痛惜。

然而这年冬天,宋慈又意外地奉命升任绍武军通判。这是真德秀先生的好友魏了翁努力的结果。魏了翁与真德秀同是庆元进士,后来与真德秀同一年被谏议大夫朱瑞常诬劾降职,又同一年与真德秀一起为朝廷重新任用。其时,魏了翁以枢密使督视京湖军马,宋朝以枢密使为枢密院长官,与中书省之同平章事等合称“宰执”,共同负责军国要政。魏了翁正求贤若渴,初时曾欣然提携宋慈来任他的幕僚。魏了翁本人穷经学古,很有学问,且自成一家,深受当时学者敬重,宋慈亦曾前往。但宋慈的心事不在军帐,相处中,博学的魏了翁也惊叹宋慈的才华乃在审刑断狱,安抚地方,召到军中就有悖人尽其才之理。魏了翁权衡再三才忍痛割爱,改荐他为一路提刑,无奈种种曲折,难以如愿,于是就荐宋慈去任绍武军通判。

通判之职,也并非专管审刑断狱,职位次于知州,但握有连属州府公事和监察官吏的实权,号称监州,权力毕竟比知县大。

宋慈在绍武军通判任上一年有余。如同霍靖老人临终所言,以宋慈的才华要清断平民之案,并不困难。一年多,少不得也遇了不少案子。尽管有些案子相当疑奇,但宋慈也没费大力都断得清清楚楚。如今是嘉熙二年,宋慈又举家搬迁,前往南剑州去任通判。

车骑在驿道上行驶着,一路满目荒凉。宋慈端坐在车骑内默默注视着,似乎预感这将是不平静的一年。

南剑州气候温暖,雨量丰沛,且有建溪、沙溪、富屯溪三大溪流经此汇合注入闽江,东流入海。南剑州自古以来便极适躬耕,历史上虽有过灾害,也多是水灾。灾甚之年,江水泛涌,高可数丈,冒城郭,湮室庐,毁田园,居民物产,荡然无存,溺死者无数,以至乡民但有水忧,几无旱虑。可是去年,南剑州却遭百年不遇的大旱,自四月不雨到十一月,赤地弥望,颗粒无收,继之而来的是罕见的饥荒。

眼下正是春播时节,田野里寥无农夫,也不见秧苗。去年龟裂的土地上,枯萎的荒草仍覆着地面。山坡上荒冢累累,闽江上饿殍顺流而下。一种好于审刑断狱的职业敏感,使宋慈不由得想:“这些死者不完全是死于饥饿罢。”

注视着这一片荒凉的并不只是宋慈的一双眼睛。

紧随着宋慈车骑,是一辆太平车,车上坐着宋夫人连玉兰、女儿宋芪,以及秋娟。童宫与霍雄纵骑跟在车骑左右。

生活会改变人、铸造人。成长中的芪儿变化尤为明显。四年前,她在服用了霍靖老人采撷的草药后,恢复了健康。只是这场疾病之后,芪儿比过去持重多了。旧日的天真已不大在她的目光中闪现,有时沉默下来,一双蛾眉微微皱着,像在思索着什么。现在,望着驿道两旁的凄凉景象,她又是微蹙了蛾眉,目光中满是凄婉的忧郁。

一群肩挑车推,逃荒行乞的人,迎着车骑走过去了。宋慈唤车骑停了下来。他想把他们都拦回去,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填饱他们饥肠辘辘的肚腹呢?他们无不是面黄肌瘦,身倦神疲,这是已经同饥饿抗争了许久的征象,如今一定是把熬不过才背井离乡去逃荒。

宋慈一行将车骑让在道旁,直望着他们走出好一段了,才令车骑继续前行。

临近城池的时候,又见有两个乡民用一块木板抬着一具芦席裹着的尸体迎面走来,跟在后头的是一个矮个子中年男子。走得近了,只见那矮个子中年男子眼睛红肿,目光呆滞。当他们走过去时,宋慈注意到那矮个子中年男子破旧的衣裳背部,有三块补得方方正正的大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