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风雪落梅诗

转眼已是宝庆二年(1226年)初春。建阳下了一夜南方罕见的大雪。清晨起来,窗外一片耀眼白光,远远近近的屋瓦都覆上了茸茸的雪花,有如白毯,梨树枝儿变得肥厚了,宛若眩目的银条。地面上的积雪,一脚踏下去竟没了鞋子。

已长到十二岁的宋芪,还未见过这样的大雪,格外兴奋,早饭后便同侍女奔到庭院中去堆雪人,滚呀,爬呀,直玩到午后,毫不知倦。

这是一个难忘的日子,这日午时有人踏雪来到宋家门前,叩响了他家的大门,送来了一个非同小可的消息。

侍女前去开门,只见叩门的是本县衙役。

“知县大人有请宋慈大人。”衙役说。

“何事?”正在庭院石阶上看女儿堆雪人的宋慈问道。

“宋慈大人。”衙役拱手一揖,“刘大人说,朝廷要你去做官了。”

“你说什么?”

“刘大人说,朝廷要你去做官了。”

这个消息的确非同一般,自嘉定十年宋慈高中进士后回乡至今,已是第十个年头了,宋慈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不用说,这是真德秀先生努力的结果。

宋慈立刻记起,去冬真德秀先生临回浦城时与他的那次促膝长谈,先生对他说本欲邀他同往浦城执教,如今不了。因为人的才能各有不同,应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我一定要设法让你出去奉职!”先生说。

因为去冬那个案子,真德秀先生确实对宋慈非常器重。“可是,”宋慈想,“那个案子,自己也有疏忽,以致未能避免那本不该发生的事儿。”

朱明湖死在监房里,是被人毒死的。当然下毒者不会有别人,一定是那个不知名的小吏。挖出这个小吏也不困难,不出一日就查出来了。招供的结果是:那家伙与朱明湖原本毫无关系,朱明湖也没有事先贿赂他,是他在听到宋慈与刘克庄的谈话后,自己星夜去找朱明湖,敲诈他,于是引出了这一段曲折。这“敲诈”一节,是宋慈没有想到的。

对于朱明湖之死,宋慈总感到这毕竟是个不该有的疏忽,既然已想到了要保护朱百佑,想到了衙中尚有一个与朱明湖有瓜葛的险恶之徒,如何就没想到该对要犯朱明湖也加以特别监护呢!这事,宋慈至今想来,心里还觉得不是滋味。

“你回告刘大人,我立刻就到。”

宋慈对衙役吩咐一声,立刻进去告诉了母亲和夫人,又匆匆吃了午饭,套上靴子,这就准备出门。

“父亲,我也要去。”芪儿忽然从橱间里奔出来,挽住了他,嘴里还嚼着饭。

“芪儿,别去。雪这么大!”宋母追了出来。

“不,奶奶,我要去!”芪儿噘着嘴。

宋夫人玉兰也出到院中,双手自握着无话。自听到宋慈出山的消息,宋夫人一下子就不知该做什么好了。

“好吧,我带你去!”宋慈想到自己出去奉职,也不知几时才回来,他牵起了芪儿的手。

大雪黎明时已停,天空一片白茫茫的,没有太阳,空气寒冷而清新。大道上的积雪不似庭院中的厚。芪儿边走边将那积雪踢得四下里纷飞。

宋慈带着芪儿进到县衙,刘克庄正在庭院观赏他的梅花,见宋慈到,就告说:“是刚从京都送来的消息。遗憾是,给你派的官职太微小了。”

“什么职?”

“江西信丰主簿。”

“不错了。”宋慈说,“当年也只封个浙江鄞州的尉官。”

“芪儿也来了,来来,先观赏一下雪中之梅吧,这可是建阳难逢的佳景。”

刘克庄酷爱种花。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菊傲严霜……在千姿百态的花中,刘克庄犹喜梅花。他的爱梅,当初或许多少有点受陆游的影响。他是在陆放翁谢世的前一年得识放翁的,曾读过放翁一生中写过的一百多首咏梅诗,十分赞许放翁推梅花为“花中气节最高坚”。眼下,在他的花园里,单是梅花的品种就有玉蝶梅、馨口梅、红点梅、绿萼梅、送春梅、黛梅、墨梅、骨里红。盆栽梅花更有游龙梅、飞凤梅、屏风梅、疙瘩梅等。这些梅花都是他亲手培植,从不用仆人帮忙,总是自己精心设计,亲自动手,引为一桩赏心悦目的快事。

像刘克庄这样,早年就不肯把时间花在经籍训诂上,甚至连赋诗填词都不肯在音韵格律的推敲上多磨时间的人,却又如此潜心于种花,在一般人简直难以理解。但宋慈晓得,他的热衷于不断培植出新盆景,与他的不肯墨守旧章是相通的。每当培植新盆景时,他那专注之情,用功之度,绝不亚于作一首诗一阕词。他愿将自己的晨夕时光花在这些小小盆景上,并不是为了消愁解闷;他愿将自己的思索与灵智一而再、再而三,不知疲倦,不厌其烦地奉献给这些小小盆景。在这上面可以品尝到构思的苦恼和创新的甘甜,在这些小小盆景上精心励志。他的词也因此有冲破音韵格律之束缚,盘旋胸臆的雄直之气,以倾倒赣江供砚滴之势,唱出惊倒邻墙的狂言大语,被认为与陆放翁、辛稼轩犹鼎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