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叶盛兰往事(第20/20页)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因身体不支,他彻底告别了舞台。据说,最后一次的演出是在天津,由他和陈永玲合演《乌龙院》。叶盛长为了遮掩不太灵活的左臂,居然把左边的袖口扎起来表演杀惜的宋江。即使如此,他风采依旧,比四肢健全的演员还漂亮。看戏一向挑剔苛刻的天津观众,给了他许多的掌声。

妻子去世十年后,叶盛长又结了一次婚。婚后却不幸福,随即分局。这第二次婚姻是个劫难,对他的伤害很大,痛苦很深。曾经拥有谭秀英那样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我想,盛长先生以后再遇到多美的女人也不会有幸福感的。

“名利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最后,他拿起了笔,与我的一个朋友陈绍武先生一起合作,撰写回忆录。叶盛长不指望自己做什么大事,只希望能成为文化传承链条中的一环,不可缺失的一环。他在北京口述,录音后寄给住在天津的陈绍武。陈绍武记录整理后,再邮寄给他审阅,往返数次才定稿,断断续续地写了五、六年才完成。

回忆录叫《梨园一叶》,陈绍武——这个也在清河农场劳教的北师大右派学生,在里说:书是“尽最大之可能,还历史以本来的面目”。而实际上,叶盛长的讲述是有很大程度的保留,写出来的是少数,还有一肚子的话没有说呢。有句俗话叫:“是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有多少本钱下多少注。”叶氏家族是有足够本钱下注的,可他们弟兄二人在人生末端,都是草草收场——不管是右派问题获得改正的叶盛长,还是没来得及改正的叶盛兰。不止他俩,京剧界的许多技艺超群、炉火纯青的艺人都是这样一条早期走红、中年受挫、继而很快收场人生轨迹。

书出来后,叶盛长和我的丈夫(马克郁)通了一次很长的电话。他非常兴奋,说自己总算了却一件心事,但仍有件心事未了。我和丈夫心里都明白:他的另一件心事是要在2004年隆重地、有规模地举办“富连成”科班成立一百周年的纪念活动。为此,叶盛长常对孩子们说:“我得好好活着,注意身体,先争取活到80岁,再争取活到2004年。”

依据我半辈子的生活经验,在中国对任何事情都不能有所期待,其中包括对自己的期待。结果,叶盛长没活到2004年。上个世纪40年代叶氏三雄(叶盛章、叶盛兰、叶盛长)在上海滩演出,戏院的蓝色守旧上绣着三张红叶。现在,最后一张红叶也已凋谢。这不止是生命的终结,还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中国戏曲走完了由盛而衰、由峰而谷的惨淡历程。

我想,叶盛长先生在天堂也不必再惦记纪念“富连成”。“富连成”科班和叶氏家族,还需要举办什么纪念仪式来获得权力的认可和肯定吗?不必了。一段历史伴随着无数冤魂,终于画上了句号。他们已被载入史册。

再者,现在被上边纪念的人和事,以后到底是好是歹都难说呢。

2005年6月-2006年4月于北京守愚斋

「征引书目、篇目」

〖叶盛长、陈绍武《梨园一叶》,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

京剧资料选编:《立言画刊》,陈志明、王维贤编,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