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苦守尼寺,绝望中寻找通天法门(第11/12页)

明空同辈的大多也到了,多数昏昏沉沉睡眼惺忪,脸上都写满愁苦。最引人瞩目的是,大殿中央放着块铺板,上面躺了个奄奄一息的女尼。明空认得,是她们这辈比丘尼中地位最高者——昔日的阴妃。

四妃地位仅次于皇后,李世民驾崩后,韦贵妃、杨淑妃、燕贤妃都被晋升为太妃,出宫随儿子生活。唯有阴妃命苦,她儿子齐王李祐性格顽劣、任性胡为,在贞观十七年闹出一场荒唐的叛乱,被李世民贬为庶人并赐死,她也因此丧失德妃的地位。虽然李治即位后出于对庶母的尊重又恢复她封号,但对她而言这毫无意义,儿子已不在了,她晚年的幸福已断送,只有来感业寺度过残生。心中苦闷久而成疾,直至此刻生命亦将逝去。

见人来的差不多,法乐大师才缓缓开言。她的语气与平日没什么不同,甚至似乎还有一丝庆幸:“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功德圆满,涅槃永生。咱阖寺上下齐念《阿弥陀咒》,助佛祖接引她去西方极乐净土,自此成就正果、不生不灭、安乐解脱、众苦永寂。”

《无量寿经》有云:“女人称佛名号,正命终时,即转女身得成男子,弥陀接手,菩萨扶身,坐宝华上,随佛往生,入佛大会,证悟无生。”作为女子,或许生来就是经受苦难的,即便成佛也需转为男身。明空等女尼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叹息,随即念诵起来——过去是否有争宠的矛盾已不重要,现在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阴氏已受尽人世的折磨,无论升天堂下地狱,愿她平平静静离开这个伤心的世界,就此解脱吧!

诚挚的梵唱响起:“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但解脱之际真的很美好吗?阴氏本人似乎不这么认为,没有祇园精舍,没有娑罗双树,有的只是一个被命运和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女人。一张原本富态雍容的脸已枯黄变锈,炯炯有神的杏眼也失去了光彩,眼皮耷拉着,原本圆润的朱唇如今苍白如纸,因有病在身多日未剃发,头顶上尽是半寸许的茸毛,那毛发颜色灰蒙蒙的——她未老先衰,满头青丝尽白。丰满的身躯现在已瘦如枯树,因为病痛折磨,她浑身上下尽是黏稠的汗水,枯枝一般的手也在颤抖,指间还掐着串念珠。众人的祝福似乎并未减轻她的痛苦,反而令她觉得更加难受,渐渐地她的呻吟声与诵经声混在一起,仿佛也随着众人的节奏一起吟唱。

这惨状明空已不是初次目睹,就在半年多以前,她也曾亲眼目睹一位嫔妃的离去,就是曾与她亲如姐妹的徐惠。

徐惠辛苦伺候先帝,至李世民崩殂她也身心疲惫一病不起,而她执意要为皇帝殉葬,拒绝医药,后来索性连饮食都停了。明空曾亲眼看着她入宫,看着她因谏言晋升婕妤,看着她宠冠一时受封充容,也看着她在痛苦恍惚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朝廷为嘉奖其忠贞,追赠其为贤妃——而这有意义吗?能抵消她所遭受的痛苦吗?或许徐惠自己觉得如愿以偿,但充其量也不过是在昭陵获得了一个较为靠近皇帝的位置,成了“无比荣光”的陪葬品,与那些御马、獒犬、斗鸡、牛羊有什么不同?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梵唱声渐入高潮。阴氏的呻吟却越来越低,挣扎片刻之后她身躯突然一抖,徒然向上挺了挺,喉咙中咕哝出一声响亮却十分模糊的声音,似是“祐儿”二字,身子随即萎顿,脑袋一偏,吐出最后一缕气息。然而她的双眼却没闭上,兀自注视着庄严神圣却无动于衷的佛像;她的手缓缓垂下床板,或许因为太过痛苦,最后时刻她掐断了线绳,那一颗颗檀木珠散落在地,直滚到众人跪的蒲团边。

阴氏终于走了,走得既不庄严也无尊严,与徐惠“一莲托生,俱会一处”去了。诵念声渐渐散乱,既而混杂着哭声,那哭声越来越强烈,最后只剩下萧氏三师和那十几位前辈师傅仍在念咒。

法愿突然厉声道:“此涅槃永生,不必哭泣,随师傅把最后一遍咒语念完!”众人不敢再哭,却也实在念不下去,唯有含糊呜咽着。

明空噙住泪水抬头观看,三位师傅毫不动容变色,大声诵念着。尤其那位法灯大师,萧氏三姐妹她年纪最小,也不过三十出头,生得皓齿明眸相貌秀美,她默然注视着阴氏的凄惨的尸身,却仿佛什么也没瞧见,依旧清清楚楚吐出每一个字。

那一刻明空不再感到悲哀了,转而恼怒,但怒的不是这些无情的师傅,而是自己。从小随母亲念经礼佛、馨香祷祝,自以为已是虔诚信徒,可时至今日真过上这种生活才明白其中辛酸,也才明白自己根本不是放得下七情六欲之人。她甚至开始怀疑,究竟有没有那么一个叫极乐世界的地方,究竟有没有通向那地方的不二法门,富贵情爱与大彻大悟究竟哪一个才是龟毛兔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