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冬,国都长安。

凄厉的北风吹过龙首原,伴着悲鸣般的呼啸掀起一阵阵尘沙,荒草纷飞枯木瑟瑟,泱泱大唐王朝的都城笼罩在一片萧索之中。

天色阴沉沉的,却不见一丝飘雪,唯有寒风不厌其烦地狂刮着,似是要把世间万物都吹上天才罢休。路静人稀大地苍茫,连平素车水马龙的明德门(长安城正南门)也静悄悄的,守门兵士都裹紧斗篷蜷缩在门洞中,纷纷感叹:“或许是老天爷在叹息吧。”

苍天因何而叹?

为芸芸众生而叹,为大唐社稷而叹,更为贞观天子而叹。

贞观,这个振奋人心的年号还在,他的主人却已作古。一代英主李世民因风疾加之丹药中毒于本年五月驾崩,太子李治继承皇位,定父皇庙号为太宗,谥号曰文。不过按礼法规定转年才可改元,所以现在还是贞观二十三年。或许年轻的新皇帝驾驭不住这个雄武的年号,亦或许苍天也因人间明主的英年早逝而悲愤,这半年来气候恶劣灾害不断,入冬后更是一场雪没下,各地干旱疠疫流行。

正在兵士们嗟叹之际,一驾马车从城中朱雀大街缓缓驶出,后面还跟着几个仆从模样的人,似是某位出京办差的官员。按理说有官员经过,守门士兵纵然不过去行个礼,也得恭然肃立,可天寒地冻的,大伙不免有些偷懒,又见这辆车是两马驾辕青色帷幔,料想不会是什么大人物。这乌纱如云的京城里芝麻绿豆大的官有的是,哪值得特意去逢迎?谁也没留心,自顾着袖手取暖。

哪知这辆车行出城门,走了没多远忽然停住,车帘掀起,从里面钻出位六十岁上下白面长须的官员。那人大步跨下马车,转身回望长安城,举手投足颇显气派。众兵士一见此人无不惊慌失措,赶紧趋步施礼——这不是三朝老臣许敬宗吗?此人恃才傲物、尖酸刻薄,万万不能得罪。

此时此刻,许敬宗无心理会这帮前倨后恭的小子,只是默默瞻望国都。他刚刚被贬了官,今日便要离京赴任,临行前再回眸长安最后一眼吧。

许敬宗,杭州人士,隋朝礼部侍郎许善心之子,隋炀帝大业年间秀才,如今已五十八岁。他学识才干俱佳,尤以文章驰名,半生际遇却甚坎坷。年轻时正值隋末动乱,他与父亲一起随侍隋炀帝南下江都避祸,不料禁军叛乱,隋炀帝遭弑,许善心也被叛军杀害,许敬宗为苟全性命,手舞足蹈大拍杀父仇人的马屁,侥幸免于一死。后来辗转投奔大唐,成为李世民的亲信幕僚,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

偏巧江都宫变时隋朝宰相虞世基也一同遇害,而虞世基之弟便是日后与许敬宗同为十八学士的虞世南。与许敬宗不同,人家面对叛军的态度是恳求代兄受戮,虽然叛军不肯答应,但虞世南重情不畏死的美名播于天下。于是便有好事者编了句顺口溜:“虞世南匍匐请代,许敬宗舞蹈求生。”

虽说贪生怕死私德有亏,但他毕竟是李世民的潜邸近臣,哪怕熬资历也不愁不能身登高位。惜乎许敬宗偏生又是嬉笑怒骂、不拘小节之人。贞观十年他本已官居中书舍人,却因在长孙皇后的葬礼上开玩笑触怒了李世民,被贬为洪州司马。所幸他确有真才实学,数年间埋头苦干颇有政绩,竟一步一步又爬了上去。李世民远征辽东,在驻跸山大破高丽,许敬宗受命拟捷报,于御驾前援笔疾书顷刻而就,草草出手便是一篇恢弘大作,因而重获李世民欢心,任检校中书侍郎、银青光禄大夫,又兼任太子右庶子,受到李治的赏识。

李世民驾崩,托孤长孙无忌、褚遂良,尚书重臣张行成、高季辅、于志宁进位宰相,许敬宗也有幸接任礼部尚书,跻身三品显贵。这职位虽不能与顾命大臣相提并论,却是新君登基的开朝重臣,日后有望进一步问鼎相位,对沉浮宦海半辈子的许敬宗来说可算是莫大安慰。然而这官当上还不到半年,他又一个跟头栽下去,起因是一桩婚姻——他把女儿嫁给了已故荆州都督冯盎的幼子冯智玳。

魏晋以来家族门第各有等级,五姓七望(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和关陇名门居于首位,关东和南方士人位列其下,婚姻也需各按等级门当户对。冯氏一族乃岭南蛮人,虽身挂都督之职,管辖的却是南疆偏远之地,说穿了就是朝廷册封的蛮族酋长,根本不入中原名门法眼。杭州许家固然不是关陇名门,但好歹是诗书礼仪世代仕宦,怎能与蛮人婚配?许敬宗遭侍御史弹劾,朝廷详查之下又发现他收受冯氏大量聘礼,有图财卖婚之嫌。身为执掌礼仪的礼部尚书焉能有此行径?于是他再遭贬谪,外放郑州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