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南京!南京!新耶路撒冷!——太平天国“都城”的困惑(第9/17页)

评曰:无论正邪与否,信仰的力量,在太平天国前期起到支撑士气的极大作用。正是“有天父保佑”的精神胜利法,才让众多徒众有“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战斗勇气和大无畏斗志。

敢怒而不敢言。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读书人表面低眉顺目,内心中却冷眼旁观,所以,这位撰写《金陵纪事》的作者写如下“反动”诗歌讥嘲太平军。其中语句虽涉偏激,但可从中见出太平军这些南京新主人翁们不少可笑之态以及“移风易俗”嫁寡妇、强迫妇人放大脚的“激进”:

登塔凭高作望楼,雨花营垒又坚筹。
一旬竟把南京破,千里来从西粤流。
白胖无人皆黑瘦,红头封职换黄绸。
自矜十日天行事,昼夜排搜匿满洲。
胆泼心魔跣足忙,本来巨盗又苗装。
长毛连须盘前髻,短服齐腰敞下裳。
神庙毁来原木偶,贼魂疾望入天堂。
无情忌讳尤堪笑,不许人家说姓王。
妄称天父与天兄,拜上相交若有情。
穷困求粮需掳掠,豪华屠狗供粢盛。
岁时朝贡无些差,朝暮饔餮有诵声。
济众博施良不易,百般勉强盗虚名。
弟兄姊妹逼相呼,视十天条自犯无?
道理听来皆蛊惑,尘凡谁降莫疾愚!
书藏孔、孟皆须杀,令出杨、韦不足虞。
邪法弗灵兵法少,不知何物是耶苏(耶稣)。
牌刀手果有何能,手执滕条面似冰。
上帝弗劳伊赞美,下民尽受尔欺凌。
家家搜括都无物,处处伤残转自惩。
还说入城怜百姓,者番蹂躏已难胜。
伪官风帽看黄边,小大绸衣暑尚棉。
洋伞非关遮赤日,严刑先戒食黄烟。
红鞋倒镫常骑马,白浪空舱亦放船。
如此太平诳天命,火神六合聚歼旃。
魂得升天骗法新,将来成谶自先陈。
盗言甘美徒调舌,叛语支离惯弄唇。
贺死信为真悖逆,开科那解用儒珍。
想伊欲补冬官制,木匠居然做大人。
寡妇频言与丈夫,柏舟节义笑为迂。
挖沟驼米朝朝苦,削竹担砖事事粗。
一日万家缠足放,四更百长竭情驱。
蛮婆大脚鸣锣过,女伪高官意气殊。

太平天国的许多荒唐怪诞举措,确实让当时老百姓觉得不近人伦情理。在“天国”大家庭中,皆以兄弟姐妹相呼,但当哥当弟以官大官小来界定,所以21岁的石达开在信中和“红头文件”中称六十多岁的曾天养为“弟”,年青的陈玉成称其族叔陈得才也为“弟”。后世好事者把太平天国“龙凤合挥”当成彰显“男女平等”的结婚证,其实是类似粮票、布票一样的“人票”,妇女只是有功将士的“奖品”。大多出身贫民的太平天国高官,只对下严格要求禁欲、禁酒、禁烟,上层什么都不禁,且都是最高级的“供应”。平日里出门,这些人又最爱几十人抬的大轿,比清朝官员还要摆威风显阔,其实,此种行为,源于他们昔日挥汗如雨持锄站路边遥看官员出行的欣羡。长工当地主,也把鸡蛋补。当然,宣传方面讲,太平天国早就“天下为公”了。无论是工商业还是个人财产,太平天国全部施行“国有化”,大家都在“供给制”下生活,按级别领取吃穿用物。表面上看,洪秀全本人特朴素,每日领十斤牛肉票而已,似乎俭素异常。但想想他后宫中的数千女官和佳丽,想想他堂皇宫殿的穷奢极欲,十斤肉票只是某种符号而已。在格调方面尤为低俗的是,太平军将士尤喜金银穿戴,大金镯子二金镯子常常在臂上挂带,官大的甚至套满两胳膊,一举一动叮当乱响。同时,在砸烂一切“腐朽事物”的同时,高层们对“龙”大有偏好,所以洪秀全和杨秀清、萧朝贵假造“天兄”之言,宣称金龙大龙是“宝”,不是“妖”,各自以“真龙”自居。他们在摧毁一切封建“旧事物”的同时,本身又添出“避讳”这样的强制措施,把基督教各神的“名字”、宗教用语以及各王爷的名字都强求避讳,违者处死,一般人不得在名字中有“龙”、“天”、“主”、“王”、“德”等字,姓王的一律改姓“黄”(广府话中二字同音),连天王表兄王盛均一家人也要改。所以,翻开太平天国文件和名册,没有一个姓“王”的……林林总总,怪异多多。天王府的对联更牛气:余一人乃圣乃神乃文乃武,众诸侯自南自北自西自东。对此,有看不过眼的当地书生冒死在对联旁另贴纸联:一统山河四十二里半,满朝文武三十六行全。讥笑了太平天国局促于南京一地的窘况和其内部高层的低俗泥腿子气。

英国历史学家埃利亚德说:“任何一种宗教,即使是最原始的宗教,都是一种本体论:它揭示神圣事物和神圣形象的存在,并进而表明那种存在实际上是什么,从而建立了一个不再如睡梦一般的、飘忽不定的、无法理解的世界。”(《神话、梦想与神秘事物》)可值得慨叹的是,太平天国迷狂的革命者们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随着胜利果实愈长愈大,愈长愈多,他们既不可能对不可认知的事物做出更加准确的猜测,又不能与不可控制的环境达成妥协,地上的“天国”,又是奇异纷扰不能摆脱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