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章 一个时代的终结(第2/4页)

老夫子认为,这种以耕为本的体制,是华夏得以一统天下的基础,只要是适合耕种的土地,最终都纳入到了华夏的体系里,先是黄河流域,之后是长江流域。但也是这种体制,导致华夏无法有效控制海洋和草原,以至于面对来自这些地域的外敌威胁时,显得很是脆弱。

老夫子在书中说:“一石益于国家三升,百人之力益于国家三人,是故国虽大而不强,纵汉唐也难往复弛张,宋时国富而不强,明时更弱于外力。”

维持粮力本制的纽带就是人身依附,小农难以保全自己,不得不以各种方式寻求庇护,古人之世,部曲、婢奴、佃户,再是投献于官宦乡绅之户。便是自耕农,也要借宗族之力聚集自保。国家也只能通过大大小小,一层又一层的“人头塔”来聚集资源钱粮。

老夫子以痛切之语提到明时武人要靠家丁才能有效作战的事,还感叹道:“愚者只知其家,只认其主,智者也只知君,君国一体。唯有大智慧人,方明有社稷,方知真道统。”

古人之世更多是总结经验,检讨过失。让李克载看得入迷的内容是今人之世,这也是段宏时少有地描述和总结本朝开国所变的华夏。

段宏时说,今人世跟古人世比,农业人口将少于非农业人口,这是农业进步带来的变化。农业进步不单纯是农业的事,也是非农业人口推动的。比如靠牛和铁犁深耕可以增产,那么就得有人去养牛和打铁,靠水车灌溉可以增产,那就得有人造水车。靠换良种乃至引进新作物可以增产,那就得依赖商人通有无。总之农与非农之间并非截然相异的关系,而是相互影响的。古人之世里,宋明都能容下上亿人口,就是因为依附于农业的生存空间还足够广阔。

但以长远看,人总是要一直增长下去的,这就面临一个绝大难题,就算英华在海外四处抢地,适于耕种的土地是有限的,那么种地的农人也将是有限的。当农业再也容纳不下多出来的人口时该怎么办?

自古以来,社会崩溃并不是粮食不足,而是土地兼并,国家又无力调剂,太多人无法过活,以至统治垮塌,总结说,这就是就业问题,而就业实质属于分配问题。

段宏时认为,解决的法子就是将钱更深地压入社会每个阶层,每个角落,这也是本朝的大势,让田地所产和人力所耗尽可能地全交换为钱。

在这个基础上,今世就跟往世完全不同了。

“钱能数度,田产和人力若全换为钱,人世所产即能数度。而以钱替代以往力役,人世所耗亦能数度。由此人世的物产和人力往来,皆能数度,再无懵懂于天下的茫然。”

这说的也是天道之学的一项基本原则,凡物要能用数字测量,才可深知此物性理,进而才可有效利用。

钱的第二项利处更关键,钱是交易专有之物,不仅粮食能靠换成钱交易,但凡有人需求之物,它都能通过钱交易,包括人的智慧,人的劳力。只要你肯付出,它一定会给回报,差别只是能交易到多少。既是交易,只要有了钱,什么都可以换到。

因钱,因钱之交易,不仅能容纳更多非农之人,还将古人之世的统治根基变了。古人之世是靠人身依附堆起来的一座座“人头塔”,而今人世里,因为可以靠着智力、靠着劳动就换得钱,然后钱又能换得生计所需。自此人不必再依附于另一个人,人之间也再不是主奴的关系,而是相互交换,也就是交易。

这钱及钱之交易,段宏时比拟为狮子,对应的是猛虎如国。

大英借白银全球聚来华夏的大势,将钱向下深压,具体表现就是扶持起金融业,大力推动工商业,确保他们的利益,由此国家根基就从粮力本制,向钱本制转变。直白说,喂饱狮子,让它长大,能跟老虎分庭抗礼。

段宏时强调,钱这狮子虽然鼎革了旧世,但利外有弊,同样猛烈。就因为钱能换到万物,所以人心很容易受其诱引,失去底限,由此人世也会祸乱不断。

这时段宏时重提老论,要破开国家这头老虎对人的人身压榨,就得靠钱这头狮子,但要约束狮子,又得靠国家这头大老虎。二者互斗,但又斗而不破。

但跟以前不同,段宏时对这“斗而不破”有了细述,让李克载颇感新鲜。

“本朝奉天道,本民心,天人之合在法,法即本朝道统。狮虎相争,必绕法权、法行和法判而斗,如此国体方能跌扑不破。”

“观本朝在法之三事上,立制未全,经行未诣,东西院、法司和庙堂的政构,犹有未善之处,该如何聚散,是撼一国根基的大事。”

段宏时对皇权、法权和官僚之权的结构还很担忧,认为现在的体制还很不完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乃至影响到一国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