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章 一个时代的终结

步入行宫外学堂侧殿,两个少年低声唤道:“大哥……”

面目轮廓相似,眼眉有差,蓝衣海军制服,气质柔和的是老二李克铭,红衣陆军制服,气质刚冷的是老三李克冲,分别是十五岁和十四岁,个头已跟李克载差不多。

三兄弟本是极亲的,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现在却不是时候。李克载沉沉点头,摘下军帽,跟他们并列站好,目光投向前方。竹帘之后,隐隐能见一个背影低伏在床榻边,正是他们的父亲,大英的开国皇帝。但此时皇帝却如医工一般,端着药碗,在给榻上之人喂药。

“你还真赶回来了……”

刻意压低了的脆声在耳边响起,李克载后颈汗毛下意识地就竖了起来,这是家里的霸王,他的克星,大姐李克曦。

还好,语气哀戚,不是要对他鼓捣什么,李克载闷闷地嗯了一声,转头看去,一身青衣的姐姐就在身边。侧面远处,母亲和几位娘娘都在,都屏息不语,身后跟着弟妹们。母亲挽着贤妃朱娘娘,抚背拍手地安慰着。偶尔向他溜过来一丝眼色,李克载知道,若不是此时,母亲一定要冲过来掰胳膊捏腿,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少了一块肉,还是不是个囫囵人。

这已是九月二十四日,段宏时在学堂猝然病倒,已经卧床八天。

只是病倒还不至于这般兴师动众,可萧胜在黄埔接到的皇帝手令说大夫确认了,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绝难回天。皇帝要萧胜召回在西洋舰队服役的李克载和在福州海军学院进学的李克铭,同时要萧胜安定海军,提防生变。

段宏时是皇帝之师,大英一国几乎就是他指点着皇帝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师徒俩一同在康熙“盛世”里硬生生撬开一条缝,长出了大英这株参天大树。段宏时更亲手给皇帝丢出的思想骨架添上了血肉,让其成长为天道之学,破开理儒禁锢,为一国奠定思想根基。而后又带着一帮学者,完成了史学和文教巨著。大英新生代士子都视段宏时为学宗,他出了事,国中人心必然动荡。

段老夫子去了,一国怕真会有什么变数吧?

咣当一声,皇帝急急将药碗顿在桌上,打断了李克载的思绪,他和帘外众人的心口全都提了起来,另一侧,两个人更低呼出声:“老师!”

那是段宏时的另外两个徒弟,薛雪和陈万策,一个是次辅,一个是门下侍中,两人异口同声之后,又相互看了一眼,让李克载有些纳闷,两人似乎比以前生分了许多。

“……十年……”

“……克铭……”

父皇的声音自帘中传来,低沉而压抑,不知道在说什么,只依稀听到这样的字眼。

接着父皇沉默了,片刻后,德妃捞起珠帘,唤道:“克载进来。”

硬着头皮,顶着众人的注视,李克载进了房间,见到榻上老夫子形销容槁,奄奄一息,眼眶一热,泪水顿时就下来了。老夫子就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启蒙开始,但凡得闲,都要跟他讲学,现在……

“现在,就只能用克载顶一下了。”

父皇这么说着,李克载伤痛之外,又多了一层惶恐不安。

榻上段宏时已出不了声,正举着手,食指颤巍巍抖着,见李克载进来,欣慰地吐了口气,曲下了手指。

接着父皇就带着他一同退了出来,递过来一本书,就只道:“这是老夫子的新著,你且看看。”

李克载接过,封皮是“三代新论”。

探视时间到,一家本难得团聚,但老夫子的事挥去了喜庆之色,父皇带着诸位娘娘和兄弟姐妹一同用膳,席间也失了欢声笑语。贤妃一直默默流泪,母亲则咬着嘴唇,不时地自责着。听母亲唠叨就该日日督导老头练五禽戏,李克载一点也笑不出来。

晚间歇息时,李克载翻开那本《三代新论》,顿时陷入到浩瀚的思绪洪流中。

天道之学的骨架就是他的皇帝老爹搞出来的,而学宗老头又自小在教导他,因此李克载即便算不上学有所成,也是小有心得。尽管他的志向是成为萧老大那样的海军统帅,在惊涛骇浪中战翻欧罗巴列强海军,但对老夫子的学术著作一点也不生厌。

这一看就停不下来,而且越看心绪越激荡,越敬佩老夫子的睿智。

老夫子将华夏之世分先人、古人和今人三代,让人耳目一新的是,他将古人之世概括为束缚于田地的人身依附,而划分世代更以农业人口和非农业人口的比例为标准。

古人之世,是非农业人口少于农业人口,整个华夏的运转,核心是粮食和力役,老夫子在这里引入了经济学里的本位概念,称呼为“粮力本制”。

在粮力本制之下,一国的运转都要围绕粮食的生产、力役的征发来进行,尽管有白银和铜钱,但粮食和力役只是小部分交换为钱,大部分都被以田地为根本,人头对人头的统治体系搜刮并且消耗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