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现代中国的天下与夷夏之变异(第5/8页)

国族认同的真正内涵在于内外两面,一面是国家内部的各多元民族和族群是否认同新的民族共同体,整合为多元一体的国族,另一面是对于国族外部“他者”的态度。当夷夏之辨到近代蜕变为社会达尔文主义支配下的种族论,而天下主义的价值规范又失去的时候,极端的盲目排外便以反帝、反西方、反洋教、反洋人、反欧洲中心主义等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越是国族打造遭遇困境,内部四分五裂,越是需要一个外部的敌人以强化自我,这种自我被掏空了的、只是以他者的存在而存在的国族认同,在近代中国仅是一个抽象的空洞符号,无法落实为中华民族的自觉实体。

三、文明论:逆向的天下主义

如同古代的夷夏之辨有天下主义的制约一样,当晚清之后以儒家礼教为核心的天下主义解体之后,一种新的天下主义出现了,这就是以西方为中心的文明论。

天下主义的实质乃在于普世的价值和文化,相信各个民族可以有各自的历史,但最终都会百川归海,为更高级的文化和制度所征服。晚清之后,当西洋文明以物质和精神的双重优越性来到中国,显示出其新的文明力量的时候,中国的确面临着“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士大夫内部发生了分化,保守主义者严守夷夏大防的传统立场,以各种方式抵御西方文明,保卫中华文明的礼教。另一些开明的士大夫则清醒地意识到时势的变化,开始接受西洋新文明。

一种外来新文明进入原来的文明母体,首先需要的是在原来文明中获得合法性。有意思的是,如果说抵抗西洋的力量来自于夷夏之辨传统的话,那么接受西洋文明的理由却出自天下主义,这就是“古已有之”论。王尔敏先生的研究表明,自龚自珍、魏源之后,最初一批“睁眼看世界”的开明士大夫,将西洋的学术政教,皆视为中国固有之物,所学于西洋者,实合于“礼失求诸野”的古训。“古已有之”论有两种表现形态,一说西学得中国古意,一说西学源出自中国。[25]

中国“古已有之”论秉承天下主义的传统,并不认为西洋文明有异于中国,中华学术政教是普世的,放之四海而皆准。在天下主义的视野之中,华夷的区别就是文野之分,文明只有一个,但寄托于何者身上,有变易的可能。“夷狄进中国,则中国之”,其中的“进”,并非地理和身份意义上的进入中国,最重要的是承认和采纳中国的政教理想,这样就是中国的一部分。王韬如此批评晚清时人中狭隘的、以种族为标准的夷夏之辨:

苟有礼也,夷可进为华;苟无礼也,华则变为夷,岂可沾沾自大,厚己薄人哉?[26]

这是天下主义视野中的夷夏观,“古已有之”论亦如此看待西洋的文明,并不以为异端,乃是以普世的价值尺度大度接受夷人之学术政教,并视为己出。

可以如此认为,“古已有之”论,是一种过渡形态的文明论,它为传统的天下主义转型成近代文明论搭建了过渡的桥梁。

在神州本体的士大夫,对西洋文明只是隔岸的想象,而真正有机会漂洋过海到西洋考察的,所见所闻乃是一种真正的心灵冲击。作为驻英公使的郭嵩焘发现,西洋立国两千年,政教修明,具有本末,与以往的辽、金蛮夷,截然不同。物质繁华不论,既论制度之优,统治者品德之良,也在中国的三代之上:

西洋君德,视中国三代令主,无有能庶几者;即伊周之相业,亦未有闻焉;而国政一公之臣民,其君不以为私。[27]

最识洋务的郭嵩焘在这里已经意识到,西洋所出现的文明,已经非中国古人的理想所能包容,它代表一种更高级的文明。夷夏之间,可互相转变,文明之担当者,当有变易。王尔敏先生发现,自古以来,中国一直流传着一种运会学说,认为历史是循环的,易理之发展,穷毕必返;五德终始,天命常在不同的朝代变易之中。这种循环论的运会学说,到了晚清又再度流行,面对西洋文明的崛起,相信这是天命的转移,西力东渐是天机地气,运会使然。[28]于是能够以天下主义的大度,坦然接受新的文明。到了这一步,“古已有之”论便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传统的天下主义开始转向另一种天下主义——以西洋为中心的近代文明论。

这种近代文明论,可以说是一种逆向的天下主义,其价值尺度不再以中国而是以西洋为标准,夷夏之间变换了位置。从天下主义的观点来看,人类的文明只有一个,而不是多个。当儒家的三代乌托邦和礼乐教化不适时宜,不再能代表人类的普世理想,那么就需要一个新的天下宏图,新天下既代表了人类的德性价值,也有更合理的典章制度。礼失求诸野,于是天命就转移到了西洋那里,运会循环,华夏变成了蛮夷,而过去的蛮夷成为了新华夏,他们代表了新天下的真谛,这就是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