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现代中国的天下与夷夏之变异(第6/8页)

晚清的文明论是一种公认的、新的价值尺度,它来自两位对中国影响巨大的思想家,一个是英国的甄克思,另一个是日本的福泽谕吉。甄克思是英国的法学教授,他本人在欧洲并没有什么名气,《社会通诠》(A History of Polities)也只是一本阐述社会发展的通俗著作。然而,严复在1903年将它翻译成中文,却在中国引起了持续而广泛的影响,立宪派和革命派还围绕该书的观点展开了激烈的论争。[29]一本简明的社会发展史小册子之所以在晚清影响如此巨大,原因无他,乃是当传统的天下主义所提供的历史观式微之后,中国士大夫迫切需要一个同样是普世的、适合全人类的进化通则和历史发展图式,而《社会通诠》简明扼要地提出了人类社会就是从蛮夷社会到宗法社会再到国家(军国)社会的历史进化过程。这一历史观与晚清流行的“公羊三世说”在结构上是对应的,都是直线型的一元进化历史观。在这一普遍的人类进化图式面前,西方处于进化的顶端,而中国尚处于从宗法社会向国家社会的转化过程之中。

福泽谕吉作为日本明治维新最著名的思想家,在他的《文明论概略》一书中提出了文明论思想,为日本近代的“脱亚入欧”提供了理论上的论证。文明是从欧洲传到亚洲的一个概念,文明是一种历史观,乃是解释人类演化的历史过程和终极目标。文明在福泽谕吉那里,获得了新的解释。在他看来,文明是精神性的现象,表现为人类在德智方面的进步,随着德智的进步而发展。同时文明从拉丁语civitas演变而来,含有“国”的意思,因此文明也有良好的国家体制的意思。文明作为全人类追求的普遍价值和制度,具有终极性的意义,整个人类的发展是从野蛮社会进化到半开化社会最后到达文明社会。福泽谕吉由此判定,美国与欧洲是最上等的文明国,日本、中国、土耳其等亚洲国家是半开化之国,而非洲、澳洲则是尚未开化的野蛮之国。[30]在日本的梁启超读到此书,深受启发,过去他相信从据乱世到升平世再到太平世的“公羊三世说”,如今的文明三阶段说不仅与三世说匹配,而且更有世界性的普遍价值。他在《文野三界之别》一文中说:

泰西学说,分世界人类为三级,一曰蛮野之人,二曰半开之人,三曰文明之人。其在春秋之义,则正谓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皆有阶级,顺序而升。此进化之公理,而世界人民所公认。[31]

从此,文明这个概念迅速在神州流行,成为与“大同”同等的甚至更为重要的价值尺度,如果说“大同”还只是中华文明的一家境界的话,文明却是属于全世界的、毋庸置疑的公理,是全球公认的普世价值,而且有一套可量化、可模仿的典章制度。只是这一新的天下主义之主体已经易位,从中国变为西方,因此激励起开明士大夫强烈的赶超意识,试图朝着新天下的目标前进,尽快从半开化的宗法社会进化到文明的国家社会。到了五四时期的启蒙运动,这种文明论便发展为更为激进的“全盘西化论”,传统的天下主义以一种文化主体颠倒的世界主义形态表现出来。

在整个近代中国,文明论与种族论屡屡不绝,相互冲突和对立。极端的民族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以中西种族不同、汉贼不两立的姿态抗拒西方文明,以中华的特殊性抵抗文明的普遍性;而五四的启蒙者则以普世的文明论批判中国传统,反思中国的国民性,检讨中华民族的种族和文化上的缺憾。两个阵营之间常常发生激烈的冲突。然而,种族论与文明论又非绝对的对立,它们之间有共享的逻辑预设,那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正如前面所叙述的那样,种族论与文明论都相信历史进化论,不同的种族之间,按照进化的程度分为优劣,而进化的标准则是生存的竞争能力,其集中体现在德智体文明发展的程度上。所谓的进化,就是文明的进化,而种族的竞争,说到底就是文明的竞争。于是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严复、梁启超、杨度、孙中山等人,既是种族论者,又是文明论者。如同古代的天下主义与夷夏之辨复杂地纠缠在一起一样,近代中国特殊的种族论与普世的文明论也同样互相镶嵌,互为理解背景框架,至于何者居于支配性的位置,完全是因时、因地、因人而异。

从族群、民族、国族到种族和世界,相互之间的界限都是相对的、模糊的,以何者为他者,就会形成什么样的自我认同。于是,汉族认同、大中华认同、大亚洲认同乃至世界的认同,都有可能发生在同一个思想家身上,从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到李大钊、毛泽东,都是热烈的民族主义者,同时赞同大亚洲主义,又有解放全人类的世界主义情怀。他们学习西方文明乃是为了拯救中华民族,而中华民族的新生和再起,又将为亚细亚提供抵抗西方的典范,为世界展示新的东方文明。1917年,李大钊先后撰写《新中华民族主义》和《大亚细亚主义》两篇文章,从亚细亚和世界的角度思考中华民族的问题。他说,今日世界之问题,非只国家之问题,西洋文明乃掠夺之文明,而高举亚细亚的旗帜与之抗拒,乃当然之反响。“言大亚细亚主义者,当以中国国家之再造,中华民族之复活为绝大之关键。”[32]从世界的背景思考亚细亚的命运,又从亚细亚的命运中思考中华民族的重要位置,这种思维既是世界主义的,又是民族主义的,显然承继了中国的天下主义和夷夏之辨的双重传统。在近代中国的大思想家里面,很少有纯粹的民族主义者或彻底的世界主义者,他们总是在世界文明的大背景里面思考中国的问题,同时试图以中国文明的复兴去拯救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