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现代中国的天下与夷夏之变异(第3/8页)

从夷夏之辨蜕变而来的族群民族主义有保守、激进两种不同的类型。所谓保守的民族主义,其奉行者乃是晚清的传统士大夫,他们的敌人是西方的帝国列强和外来西学,在西方各种软硬实力压迫之下,强烈地守护中国本土传统,通过卫教试图保国。而激进的民族主义则表现为晚清革命党人的反满意识。这是一个通过族群动员推翻异族统治的政治策略,因为有夷夏之辨的历史记忆,族群动员威力无比,获得相当广泛的认同,最后决定了辛亥革命的结果。激进民族主义到1920年代之后转化为另一形式的排外性民族主义,即反帝的民族主义,新的蛮夷就是在中国与世界推行霸权的西方列强,激进的民族主义自此与保守的民族主义合流。

从夷夏之辨变异为族群民族主义,个中关键是种族意识的萌生。古代中国的种族意识一向很淡,真正具有强烈的汉族种族自觉的是明末清初的王夫之,但他的思想在清朝大部分时期都属于大逆不道的异端,对士林影响有限。对于种族意识,姚大力指出:“其实它充其量不过是依附于王朝忠诚观念的一种‘伴生性的原民族’意识而已。一旦新的王朝巩固了它的统治秩序,这种‘伴生性的原民族’情绪很快就会大面积消退。”[8]而族群民族主义的真正出现,一定要等到晚清西方的种族观念被引进中国并被普遍接受之后,其方才可能成为风靡全国的主流意识形态。

最早将西方的种族论引入中国的,根据松本真澄的研究,不是反满的革命派,而是将进化论介绍进来的严复。[9]严复在1895年的《原强》一文中,强调人类社会的竞争,最初是种与种竞争,然后为国与国竞争,“弱者当为强肉,愚者当为智役焉”。他认为世界上有四个种族:黄、白、褐、黑。中国的满、蒙、汉都是黄种,具有种族上的同一性和纯粹性,因为具有文化上的优越性,是“文胜之国”,故“异族常受制于中国”,而非“异族制中国也”。然而,近代中国所遭遇的西洋民族,德智体皆胜于中国,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之中,中国遂有了“亡国灭种”之虞。[10]

晚清影响最大的新思潮是严复引进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而种族论正是伴随着社会达尔文主义一起来到中国的,二者之间犹如孪生兄弟,有着内在的、无法切割的联系。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看来,人类社会竞争的基本单位就是种族,它赋予了种族论一种新的价值观念,哪个民族在生存竞争中适合生存,是优胜者,它就是贵种,否则就是活该被淘汰的贱种。于是,晚清年间“种战”、“保种”的论调,一浪高过一浪。推动种族论传播最力的,非梁任公莫属。1898年,他在《清议报》创刊号上发表《论变法必自平满汉之界始》,认为自大地初有生物,至于今日,数万年所相争的,一言而蔽之,争种族而已。种族之多,起初不可胜数,随着生存竞争,数目日渐减少,因为凭优胜劣败之公理,劣种之人,必为优种者所吞噬,直至灭种。[11]1902年,梁启超撰写《新史学》,将历史的基本单元看成是人种,所谓历史即“人种之发达与其竞争而已”。在他看来,世界上有两种民族:一种是有历史的,一种是没有历史的。世界上五大人种,黑种、红种和棕种皆是没有历史的,有历史的人种,只有白种人和黄种人两种,最适合竞争。[12]在此之前,梁启超对这一划分作了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解释:“凡黑色红色棕色之种人,其血管中之微生物,与其脑之角度,皆视白人相去悬绝,惟黄之与白,殆不甚远,故白人所能为之事,黄人无不能者。”[13]

纵观梁启超的种族言论,虽然也是一种新的夷夏之辨,但与传统的声音不同,他不再从文明的相对角度区分夷夏,而是转换为种族的绝对性。一部分人种是贱种,注定要在生存竞争中失败,而另一部分人种是贵种,将会最终赢得未来。文明可以转化夷夏,但种族却是天生的,命运不可改变。代替文明这一普遍性的,是另一种普遍性,乃是晚清所普遍认同的所谓公理:由进化论所带来的生存竞争。竞争面前种族平等,谁是通吃天下的赢家,谁被淘汰出局,似乎冥冥之中都有一个种族的宿命。

那么,作为黄种的中国前途如何呢?梁启超乐观地相信,在20世纪之中,“我中国人必为世界上最有势力之人种”,其理由是中国具有四大优势:有自治传统、冒险独立、思想发达、人多地广。[14]纠缠在梁启超内心的,是一种在白种人面前既自卑又自大的矛盾心结,一方面以白种人的生物学和文化学的标准即是否适合竞争这一普遍性来自我衡量,另一方面又相信黄种终将战胜白种统治全世界。这种于今看来属于“政治不正确”的种族优劣论,在晚清却不仅属于梁任公个人,而是弥漫在中国士大夫群体之中的普遍思潮,为各家各派所信奉。[15]比如革命派阵营的刘师培也将近代中国的亡国灭种危机归结为亚种劣而欧种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