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朱元璋画像

正面

在参加红巾军以前,如果有谁说太平乡的朱重八(朱元璋原名)能大富大贵,一定会被人们包括朱重八自己当做一个天大的笑话。这个农村后生在当时就像茫茫荒野中的一株细草一样,微贱得你无法把它辨认出来。他的祖先追溯上去全部都是穷困潦倒的文盲农民,以至在位登大宝之后,他也无法像历代开国皇帝那样穿凿附会地攀附为某位名人之后。他长得结实魁梧,这也不过预示着他要在地里淌更多的汗受更多的累。他是在母亲下田的路上草率而匆忙地降生的。和任何一个佃农的儿子一样,他把自己的少年时光随随便便抛洒在山间垄头,从来没有费心为自己的未来做过非分的梦想,为自己日后那不平凡的前途做过什么准备。人们后来总拿他和汉高祖刘邦做比,因为他们同样出身农民。可是他没有浪荡子刘邦那份“大丈夫当如此”的不安分,如果没有那场翻天覆地的农民大起义,他注定是一个克勤克俭苦熬苦作的农民,一生被土地牢牢锁定。

也许是中国的宿命。元末那场轰轰烈烈的大起义似乎就是为了把他从社会最底层最不起眼的角落颠簸出来,让这个原本的不可能变成可能,把中国置于一个农民的粗糙大手之中,看他如何摆布。

事实证明,这块广阔而贫瘠的土地褶皱里曾经掩藏了无数才华璀璨的生命。这个因为绝对偶然从最底层走出来的农民向世界证明了他生命不平凡的热度和力度。应该说,朱元璋才华横溢。他从大字不识一筐的半文盲佃户,在行军打仗的间隙自学读书写字,到后来居然能和大臣们讲经论史,也能舞文弄墨,写正经八百的骈文,而且写得还颇像那么回事。明朝开国之后,徐达初封信国公,他亲制诰文:“从予起兵濠上,先存捧日之心;来兹定鼎江南,遂作擎天之柱。”对仗工整,语意豁达,确实是一副上佳的作品。有一年秋夜,他置酒会儒臣,宋濂不会喝酒,被他强灌几盅醉倒,他写《楚辞》一首相赠:

西风飒飒兮金张,特会儒臣兮举觞。

目苍柳兮袅娜,阅澄江兮水洋洋。

为斯悦而再酌,弄清波兮永光。

玉海盈而磬透,泛琼杯兮银浆。

宋生微饮兮早醉,忽周旋兮步骤跄跄;

美秋景兮共乐,但有益于彼兮何伤!

在历代帝王中,他的诗写得也算不错,粗朴豪放,有一种信手拈来的灵气,如这首《咏雪竹》:

雪压竹枝低,虽低不着泥。

明朝红日出,依旧与云齐。

不能不说,朱元璋有很高的天分和悟性。他自己也为此得意不已,曾对侍臣说:“朕本田家子,未尝从师指授,然读书成文,释然自顺,岂非天乎?”扬扬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文字才能对于一个开国帝王来说毕竟只是装饰点缀。他真正的才华表现在军事政治领域。他的成功完全是自己赤手空拳九死一生搏来的,在群雄逐鹿的过程当中,他表现出的勇气、眼光、魄力、坚忍是他人所不能及的;在他传奇般的军事生涯中,杰出的大局感以及细部问题上的精细同样让人叹服。他做事天生分寸感强,精明狡黠又有主见,能当机立断。他夹在陈友谅和张士诚两大强敌之间,审时度势,抓住时机各个击破,奠定了兼并天下的基础。北上中原之时又能独排众议,避敌锋芒,利用敌人内部矛盾直取虚弱之处,先剪枝叶,再挖老根,强攻与招降并用,迅速底定天下。《明史·太祖本纪》对此总结说:帝天授智勇,统一方夏,纬武经文,为汉、唐、宋诸君所未及。肇造之初,能沉几观变,次第经略,绰有成算。

当他终于削平群雄,登上帝位,由一个赤贫的农民而成为天下的主人时,他也没有表现出一点慌乱和底气不足。他敢想敢干,大刀阔斧,对几千年传衍下来的政治构架大砍大削,对帝国人民的生活进行了全方位的强悍干涉,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个性因素有力地标记在大明社会的方方面面。这个半文盲皇帝,三十一年间,建立了一整套涵括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在内的详尽周密的国家体制,这一套体制,笼罩了中国社会整整五百四十三年。这套体制,每个细节都体现了他谨慎周密、精明狡黠的个性特征。二百八十年后,跟在李自成屁股后面夺取了大明江山的满洲君主顺治皇帝仍然对此钦佩不已。他说唐宗宋祖都不如朱元璋雄才大略。“何也?数君德政有善者,有未尽善者。到洪武所定条例章程,规画周详,朕所以谓历代之君不及洪武也。”

《明史·太祖本纪》对他的赞扬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太祖本纪·赞》中说:

太祖以聪明神武之资,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豪杰景从,戡乱摧强,十五载而成帝业,崛起布衣,奄奠海宇,西汉以后所未有也。惩元政废弛,治尚严峻。而能礼致耆儒,考礼定乐,昭揭经义,尊崇正学,加恩胜国,澄清吏治,修人纪,崇风教,正后宫名义,内治肃清,禁宦竖不得干政,五府六部官职相维,置卫屯田兵食俱足,武定祸乱,文致太平,太祖实身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