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兆铭的明媚与深沉(二)

汪兆铭借受审的机会,反驳了所谓主流舆论对革命党的责难,意犹未尽,他还主动分析革命成功会不会削弱国力,从而引致列强瓜分的风险。他认为至今中国未被瓜分,只是“各国平均势力之结果而已”,并非中国有什么“自全之道”,一旦均势打破,则或瓜分,或侵略,或保全,皆受人主宰,丝毫不能自主。积弱如此,再不思以革命立宪强国,则要走上“一亡而不可复存,一弱而不可复强”的道路。至于企图靠联美联俄这样的路子,保全发展,则“非于国家权力发动之根本上有大变革”,俱属奢谈,因为“有两强国同盟者,而决无以强国与弱国同盟者”,此系常识,不可违也。

以上简要介绍了兆铭的供词,如果读者有心,会发现一个新问题,那就是,他这些话对清廷说有用吗?不待智者而决之一点儿用都没有。哪有赤手空拳请皇帝离开宝座而能成功的?国史上没有,万国史上也没有。兆铭是智者,也是强者,六年前就剪掉了辫子,如今还要暗杀摄政王,怎么会相信对牛弹琴能有效果。然而他毕竟说了这么多,究竟要说给谁听?可以想象,全国人民是他的目标听众,但是,这番有理有据而且煽动性特强的话,清廷至愚,也知道不该放出来请民众鉴赏。事实亦如此,及至民国建立,才由前清司法大臣绍昌披露了这份供词。

不过,他这些话,其实早就说过,所谓“生平宗旨皆发之于《民报》”。看看他任主笔所撰重要社论的题目,如《民族的国民》《驳革命可以召瓜分说》《满洲立宪与国民革命》《驳革命可以生内乱说》《革命之决心》,即知所述与供词无大差别。只是,他当年写这些文章,主要是为了批驳康有为与梁启超,并非向清廷喊话。供词所谓“诘者或曰,今中国已立宪矣,何犹思革命而不已”“论者又曰,故为政治革命计,为以速开国会为唯一之手段”,又谓“以为今已预备立宪,凡内治外交诸问题皆可借以解决,醉其名而不务其实,如相饮以狂药”“其罪实通于天也”,云云。这些被他树起来批驳的靶子,其实都是康、梁一路人。当时,梁启超主笔《新民丛报》,主张保皇改良,兆铭主笔《民报》,呼吁革命,双方在日本展开舆论大战。启超以“新民体”闻名于世,是在早期为《新民丛报》撰文时博得的盛誉,然而,在日本与兆铭恶斗,平心而论,无论逻辑文笔与情感,启超皆要败下阵来。

说来,梁启超与汪兆铭都是清廷的敌人,都受通缉,何以不结成同盟,非要“自相残杀”?有一个很现实的原因,那就是兆铭文章固然写得更有道理,事后论文更觉得他这一派更加正确,无奈受众的数量却不如启超。受众少,则政治基本盘不大,基本盘不大,则不论举行起义还是募集经费,都得不到支持,往往以失败告终。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兆铭受孙文之命赴荷属文岛筹款,不但华侨解囊者少,从国内逃亡而来的革命同志也渐渐失去信心,“颇怀不满”,最终大受排挤,无功而返。同时,老同志如章炳麟、陶成章,另立光复会,造作谣言,攻击革命党,既减损了同盟会的声望,也削弱了同情者的支持。当此内忧外患交并之时,据其妻陈璧君云,兆铭“虑无以对慷慨输将(按,谓捐款)之同志”,乃秘密组织暗杀团,“谋于清廷根本之地,为非常之举,以振奋天下之人心”。

然而,兆铭潜入国内,临行作书留别孙文,说自己这次去搞暗杀,“目的在于破敌,而非在于靖内变也,所以靖内变之道,亦不外于此”,语虽委婉,却可见当时同盟会高层已经认识到,内变比外敌更可怕,更难应付。所谓内变,一为章陶叛立,一为筹款艰难,而之所以如此,皆因同盟会行动无效果(多次起义失败),文章得罪人(以革命论调与康、梁论战自然吓跑不少观众),道路越走越窄,前途越来越渺茫。兆铭痛定思痛,得出结论,当前僵局甚至败局,已“非口舌所以弥缝,非手段所以挽回,要在吾辈努力为事实之进行,则灰心者复归于热,怀疑者复归于信”。那么,超乎舆论公关与政治手腕的实际行动,除了去北京干一票,几乎没有其他选择。

兆铭以前是反对暗杀的,甚至连留日学生罢课回国这类行为都嫌激烈,今则不但为革命正名,还要为革命献身,可见局面糟糕到了什么地步。然而,他对暗杀是否成功没有把握,即能成功,他对效果如何也有疑虑。弱者使用暴力,虽有正当要求,亦更容易被舆论视为恐怖分子,此系革命时期的常态,兆铭早已了然。但是,计无所出,除了暗杀。暗杀若能惹出动静,小则令天下不满于清廷的人注意同盟会,乐于捐助;大则一击即中,引发连锁反应,幸成翻天覆地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