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兆铭的明媚与深沉(一)

清末刑部大牢,分为普监与官监。普监“阴湿凶秽”,不似人间,官监则“无异大逆旅”,居然宾馆。官监又有“四美具”之称,意谓收押的犯人,文官、武将、名士与美人,四科皆备(分别指王之春、苏元春、沈荩与赛金花)。然至汪兆铭(精卫)入狱,则新增革命党一科,可以画一幅“五美图”了。

汪兆铭以暗杀摄政王载沣未遂入狱,这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桩大事。若依载沣之意,应判他死刑立即执行,然而肃亲王善耆读了他的供词,大为感动,乃向载沣陈词,力主从轻治罪。因为清廷当时预备立宪,不论“和缓人心”还是“羁縻党人”,皆宜“做释怨之举,博宽大之名”。载沣从之,遂有兆铭永远监禁之谕。善耆读过兆铭的供词,还不过瘾,非要识其人,于是,在宣统二年(1910年)三月二十日,定刑之后,收监之前,亲至内城巡警厅的看守所,与兆铭打一个照面。

一见面,善耆就讲俏皮话,缓和气氛,说:“汝二人亦久违矣。今特为汝等介绍,有什么话,尽管随便谈谈。”兆铭的同案犯黄复生,也参加了这次会面。不过,未待汪、黄开口“随便谈谈”,善耆已经自顾自往下讲了,他说:“此次之事,王爷(按,谓摄政王)甚震怒。我与之力争,我说冤仇宜解不宜结,革命党岂止汪黄两人乎?即使来一个捕一个,但是冤冤相报,何时是已?如今已争到徒刑,但是在有期无期间,我还要为汝等争也。”王爷竟然向囚犯表功,兆铭固不怕死,可能也要蒙一会儿。

正蒙然间,善耆又说:“我生平最爱读《民报》,出一期我读一期。我当时曾说过《天讨》所插的画,我说民党内有如此的人才,可以言革命矣。”这不是泛泛的寒暄,而是来自忠实读者的褒扬。《民报》为同盟会机关报,《天讨》是《民报》的增刊,所讨者自然是大清。所谓插画,作者是苏曼殊,内容则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夜啸图。以此为题材,居心不问可知,而善耆不但不以为忤,更要加一句,说图文并茂,水平很高,可见同盟会人才济济,如此,则“可以言革命矣”。难道被革命者也是革命同情者?兆铭纵然英敏过人,一时间也没能理解这句话,只能听肃王继续说下去。

善耆至此话锋一转,问:“不过《民报》所标的三民主义,我犹稍嫌狭隘了一点儿。我想,将来不但五族大同,即世界亦将有大同的时候,不悉我这种主张,你们二位以为如何?”此语似是论道,但言外之意却要取消当下革命的正当性。因为倘若认同世界大同为终极目标,则目前追求实现三民主义之革命,似乎不再是国族困境的唯一解决方案,亦非当务之急,完全可以搁置,而应转与政府合作,将国际国内问题混为一谈,别寻所谓世界大同的新道路。简言之,革命党认为国内一切问题皆应集矢于政府,这位代表却说政府只是更大问题的一部分,根治之法不在于解决政府,而在于解决全球的危机。

自善耆入座,兆铭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兆铭和复生的主张,已在《民报》上披露。今天王爷所说,我等向来尚无此种观念,不能作答。”这个回答,既诚实又得体。在革命党高层,兆铭的传统学问是最好的,对早已写入儒家经典的大同之说,他不感陌生,也无意反对,绝不能因为这话是善耆说出来就因人废言。然而,善耆今天说世界大同,目的却在于降低革命的重要性,来者不善,则又绝不能因为这话合乎传统甚而合乎时代潮流而因噎废食。以此,他以“不能作答”为答,殆即今日俗语所谓温和而坚定也。

善耆设问,已见聪明,而听到兆铭如此回答,他的反应则能见出智慧。他竖起大拇指,说:“到此生死关头,尚能坚持自己的宗旨,真是令人佩服。”若揣度他的心意,则固然佩服兆铭的勇气,而自己也早知道清廷统治不合时宜,如今苟延残喘而已,自此,屠刀已经不能吓唬人,即委曲求全,说一些装门面的话,再如何善辩,也不足以打消天下革命党的雄心。

此后,善耆不再谈军国大事,而与汪、黄唠家常,并妥善安排二位革命党的狱中生活,至云:“我这面惜无房舍安顿二位,刑部监系未改良的,恐待遇有不周之处,都向我这面看看。如须阅何书报,尽可写信来,我当照办。”(按,汪、黄入刑部狱,皆“得享小屋”,巡警厅司法处佥事顾鳌提供自家的“幞被衣服”给他们穿用,并可长期阅读新闻纸,直至辛亥起义才禁止,可谓备受优待,实皆善耆践行诺言,有以致之也。)

当然,善耆终究不会站在革命党一边,他只是看清楚了“革命有理,造反无罪”的局势而已。前述他因为读了兆铭的供词才发愿“饶汝不死”,我们也来看一看,思致文笔应如何动人,才能让惯于斩削头颅的人按住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