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焘离婚未遂案

同治元年(1862年),郭嵩焘应李鸿章之招,至上海,就任苏松粮储道。其时,嵩焘四十五岁,结婚二十六年的陈夫人逝世不到一年,即有人为他张罗续弦的事。如孙士达,便说,江南大乱之后,“浙江仕宦之家避乱上海,子女沦落”,其中适合娶做老婆的颇有几位,譬如会稽徐家,“有女美而才”,在家乡相亲(“择配”)超过二十回,迄未订妥,现在逃难,择偶条件大约会降低一点儿,“为君求配,或当见允”。嵩焘矜持,未置可否,而士达热心,一月后再见,即云女方有意思,并向嵩焘催取庚帖,一旦八字不冲,就准备穿媒人牌皮靴了。孰料嵩焘自觉报国任重,何暇家为,抑有歧视小家碧玉之心,乃答曰:“当时亦戏言耳,事端繁重,心更惮之。”

旁听者为近代史上著名改革派思想家冯桂芬,也是热心人,插一嘴,说,真要再娶的话,钱鼎铭有个妹妹,挺合适。钱家是不打折扣的望族。远的不说,只说鼎铭父宝琛,尝任湖南巡抚,是嵩焘的父母官。鼎铭自己,未来也官至巡抚,而在此前,他跑到安庆湘军大营,在曾国藩前长跪不起,痛哭求援,愣是让国藩改变了进军路线,派出李鸿章新建淮军,直抵上海,以克复常州苏州为首务—当然,鼎铭不仅带去了眼泪,还带了大笔银两。这边厢,嵩焘一听钱家有女,虽然口头说了句“不求美,然不可有破相,不求才,然不可有劣性”;实则“自觉称心”,早已心许矣。

随后,嵩焘升两淮盐运使,旋奉署理广东巡抚之命,在赴任前定下这门亲,并于同治二年(1863年)八月廿一日,在上海举办婚礼。只是,新妇过门,他的观感却是:“多言狂躁,终日叫呶,有类疯癫,貌更凶戾,眉目皆竖。”且未洞房,钱小姐借口大姨妈来了(“月事姅变”),廿四日就去了娘家,廿八日才回来。而在这段时间,嵩焘的感受竟是“钱氏回家四日,始得安寝”。接下来,“钱氏喧哄逾甚,终日不倦”,嵩焘慨叹“真劣妇也,不可教训”。哪怕上了去往广东的海船,钱小姐仍然“喧哄类疯癫”。九月初十日,船至广州,此后,“钱夫人终日喧哄,并痛詈鄙人,秽恶万状”。嵩焘从骂声中识别夫人的心意,原来是要“回沪”,于是在七天后同意她的要求,“诟谇之声稍息”。廿二日,钱小姐登上了去上海的轮船(据郭氏日记)。

对这段孽缘,嵩焘的终极解决方案是,“罄其嫁装及所有衣服,寄还其家,以书告绝,始终未成婚也”。此处“未成婚”或谓没有肌肤之亲,然而,在上海举办婚礼,那么多观礼人会这么认为吗?

以上俱是郭嵩焘一面之词。他有手写回忆录《玉池老人自叙》,身后由儿子辈公开出版[光绪十九年(1893年)]—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单行本,《郭嵩焘诗文集》(1984)亦未收入—但是,手稿有一节专讲与钱氏的婚事,刊本却经删节。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俞大纲在《史地杂志》公布了这段文字,20世纪60年代初,黎泽泰也披露了这段文字(《玉池老人自叙校勘记》,载《湖南历史资料》1979年第一辑),二者皆自手稿抄出,录文略有异同,不害文义。坊间郭氏传记,如郭廷以《郭嵩焘先生年谱》(1971)、汪荣祖《走向世界的挫折》(1993)、王兴国《郭嵩焘评传》(1998)、孟泽《洋务先知郭嵩焘》(2009)诸书,于此荒唐事或叙或不叙,于此未刊稿或引或不引,要皆偏听偏信,以嵩焘遇人不淑为论定。唯曾永玲《郭嵩焘大传》(1989),略采第三方证词,质疑嵩焘的选择性记忆,然亦浅尝辄止,不得其详。鄙人不贤识小,广征舆论,作逐影诛心之文。

嵩焘密友曾国藩对这件事有一番痛斥。他在三年后评价嵩焘抚粤的作为,说:

即如弃妇一事,妇始入门,其老妾命服相见,为妇堂下坐而妾居上,此岂知礼者所为乎?比至粤官,与夫人、如夫人绿轿三乘入署,第二日夫人大归,第三日即下勒捐之令。持躬如此,为政如彼,民间安得不鼎沸?(赵烈文同治六年七月初五日记)

“大归”,即古曰出妻,今语离婚。不过,国藩记忆稍有问题,说抵粤第二日钱夫人就回上海,这肯定错了。然而,国藩消息灵通,说郭钱上海大婚当日,嵩焘的小妻(“老妾”)邹氏着“命服”,踞上座,要给新来的大妻一个下马威,让他印象深刻,应是实录。而抵粤上任,嵩焘不仅携带明媒正娶的夫人,还要捎上不宜外交的妾妇,招摇入署,完全无视当时当地的风俗礼节,则暴露了他的败德(“持躬如此”),以致无以服人(“为政如彼”即勒捐富户)。以此,未来嵩焘被左宗棠参了一本,巡抚免职,国藩一点儿都不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