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一梦“真人秀”

同治十年(1871年),名士王闿运进京会试。他的朋友多,朋友的朋友更多,以此,在试事之余参加的吃请也很多。据《湘绮楼日记》,在此期间,几乎宴饮无虚日。请客吃饭没什么稀奇,不值得专文记叙,只因他们买单的方式比较奇怪,才有记一笔的价值。

这年六月二十七日,许振袆发帖子请他赴宴,与会者共计八人,其中,以闿运等三人为“梦神”,以许振袆、谭继洵等五人为“展梦”。对闿运来说,这次宴会就叫“吃梦”。吃饭就吃饭,什么叫“吃梦”?且不管吃什么,都要买单,依常理,许氏招客,自应由他买单。“梦神”二字,或可猜测为贵宾,即闿运等三人毋庸掏钱;而许氏与其他四人具有“展梦”的资格,那么,是不是说,由“展梦”者AA不成?理有或然,文无确证,梦到底如何吃法,终归不知。余心不觉梦梦矣。

后来,读到吴仰贤《小匏庵诗话》,才算解开这个谜团。他说,赴京考试的士子,在发榜之前,每有聚餐,与会者都不带钱包,带上嘴就行(“不携杖头钱”),胡吃海喝完毕,拍屁股走人。买单的事谁负责?待到发榜,由中了举人、进士的与宴者负责。因为在吃的过程中大家都不知道这是“吃”谁的请,而大家又都“梦”想这桌能由自己买单,所以,这就叫“吃梦”。

又因为其时个人信用体系的建设不够完善,或不免有上了榜却逃单的人,于是,大家在与宴者中挑出一或几个不参加本科考试的人,让他们做“酒监”,此即所谓“梦神”。诗曰:“逐鹿隍中手斫之,楼头行炙客传卮,鸡虫得失须臾事,好趁黄粱未熟时。”黄粱一梦的典故用到此处,十分恰当。盖黄粱熟了,梦也醒了,中榜的喜,落榜的悲,该干吗干吗,不一定还有聚首碰杯的兴味;就应趁这黄粱未熟之时,你有压力,我有压力,各位打着“吃梦”的幌子,在酒楼舒缓这份压力。

一般情况下,“梦神”不用买单,故“咸乐为之”。只是,倘若手气不好,坐到一桌全军尽墨的席上,则出钱人人有份,“虽梦神不得免焉”。故又有诗云:“莫羡监筵做梦神,梦神也是梦中身。”

“吃梦”首倡于何时?闿运在同治末年“吃梦”,吴仰贤与他是同代人,此外未见更早的记载,或可据此断为清代“同治中兴”以后。光绪时,此风大盛,如宝廷《揭晓前一日与文镜寰满敬之清阶平饮酒》云:“今日固是梦(自注:榜前宴会俗谓之吃梦),明日岂遂醒。人生天地间,终身与梦等。有酒且畅饮,莫负明月影。功名果何物,无妨心暂冷。梦中须觅乐,百岁原俄顷。”虽有冷眼“吃梦”之嫌,究是诗人爱做惊人语,兼且“欢愉之辞难工”,无足怪也,然可证光绪时此风之盛。而沈钦韩《除夕效白乐天何处难忘酒》云:“此时非吃梦,无力送斜晖。”自注:“会榜未出前,聚朋市饮,俟得第者偿,谓之吃梦。”由此可知“吃梦”的时间,或就定在发榜的当天。因填榜都在夜里,故“吃梦”者从晚饭开始,可以一直吃到消夜时分,等到榜单传来,即行当场买单。

再回到开头。许振袆等五人,在当时已成进士,业为命官,不用再等考试发榜,怎么还聚会“吃梦”?

据胡思敬《跋天宁寺食梦图》,凡有望成为各省考官的,在圣旨钦点以前,也聚在一起“吃梦”。以此推想,许振袆等人所吃之“梦”,或是高官与美差。

近年高考学子有于试后结队去KTV唱通宵者。窃谓娱乐形式虽异,在买单的事上倒不妨师法前辈,做一场“唱梦”,既尽兴,又有趣,且相对保证经济上的公平,堪称多赢。只是,扩招以来,上榜者太多,想不读大学也难,即用古法,恐最终亦只是AA之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