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外那个走衰运的李老板

同治十二年(1873年),两宫太后结束垂帘听政,归政于穆宗,穆宗“大孝养志”,要为退休的太后安排一处游观之所,于是,八月下诏,命修复圆明园。

其时,国用不足,除官员捐款外,工程费用着内务府自筹。内务府在嘉庆、道光时期,年收入约百万,赤字犹在二十万上下;咸丰、同治间,则以内战,收入骤降至三十万,自顾不暇,哪有余力修复圆明园?然而,内务府中人,不怕手里没钱,只怕上面没项目。

李光昭(1822—1874),广东嘉应人,据他自己说,曾在安徽捐了知府,可直到他死,这份捐照也没人见过。他终究是个商人,只要钱货两清,且不捉将官里去,不会有谁顶真要看他的委任状。光昭中年离乡,在湖北汉阳讨生活,他说在那儿做木材生意,后经湖北方面调查,其实他是房产中介,且“盘踞扰害”,算是今语所谓无良中介。同治十二年(1873年)夏,地产生意日见萧条,光昭乃移师北京,开了装修公司。

及至听说要修圆明园,他联络内务府,请求合作。内务府派营造司笔帖式成麟与他谈,光昭说,兄弟我出十万两银子买木料,您做点儿浮账,拿去宫里,报销可值三十万;回头给我补个缺就成,您也铁定升官。成麟说,开什么玩笑!你个小包工头,哪儿来十万?光昭说,这您别操心,就说干不干?成麟素来想办成一桩大事,作为进身之阶。面前这位李老板,相处已有半年光景,平日听他谈起广州、汉口的商界风云,令人钦羡不已,粤、汉皆是国内一流商埠,能在那里打拼,终究不是一般人,兴许这事竟能成呢?这么一想,开了窍,回去向长官报告。报告时,添油加醋说一通,不问可知。堂官听成麟这么一说,亦觉靠谱。即算真遇上骗子,终究不用府里往外掏钱,何伤大雅?乃命成麟转达光昭,速速起草合作协议,于是,十一月初,光昭“谨禀”内务府大臣,“情愿报效修圆明园木料”。

据前揭履历,光昭决无十万巨款,他唱的哪一出?原来,禀文有这么一段:光昭前往四川、湖北、浙江、广东诸省收购木料,请“(政府)派员同运,通饬沿途关卡免税放行”,并“颁发字样,雕刻关防,以便备文报运”。紧要字眼,一是“免税”,一是“关防”。中央政府基建项目的原材料采购享受免(商业)税、免(路桥)费的待遇,易于理解,往里塞些私货,搞搞走私,也是常情。不过这是小钱,十万两仍然没有着落。“关防”者,官印也,这才是生财的法门。事后我们知道,光昭刻的关防,上书“奉旨采运圆明园木植李”,与外商签合同,甲方一栏写的竟是“圆明园李监督,代大清国皇帝”字样。试问,内务府(相当于今日部级单位)派员随同,怀里揣着圣旨与部长签发的批文,包里装着奉旨督办的官印,开口就是吾乃钦差大臣,周游全国,做点儿买卖,还能赚不到十万两银子?业已21世纪,吾人犹经常读到冒充高干骗财骗色的新闻,何况信息不灵、交通不便、政治运作更不透明的晚清。这就是光昭的如意算盘。

内务府将光昭“情愿报效”的好人好事向皇帝转奏,上谕从之,并遣成麟偕往。二人先去湖北,打听了四川的行情,发现原木出川运京,费时费力费钱,只好作罢。二人旋又去了福州。闽地不产佳木,去做啥?内需拉动不了,去沿海做外贸呗。同治十三年(1874年)三月,法国商人播威利,从东南亚贩运木料来华销售,不意遇见李钦差采办园工,倩人验明公文,确有其事,大喜,遂与光昭谈业务。光昭款款而谈,谈了几天,只不说付现款。播威利想,终归是皇室工程,货到付款,可以接受。于是,双方议定,三万五千尺木料,价值五万四千二百五十两,运到天津再付款,为表诚意,光昭给了十两的定金。

接下来的计划是这样的:成麟向内务府虚报,外洋木料价值三十万,按照工本、报销是1∶3的比例,内务府可向朝廷申报至九十万,除了原定三十万的报效不必算钱,尚有六十万,则应计入工程款,从内务府支领。领出这六十万,以五万余两给付外商货款,剩下的五十多万,则上至主管工程的内务府大臣、堂郎中,下至有关的郎中、主事、笔帖式,皆能从中分润。光昭从旁,亦要分一杯羹。一旦竣工,诸位还有升官的指望。五万的货物以九十万报销。

可怜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出事了。光昭此前从未做过木料生意,不识货!而且,他一生贫苦,即使乡间大屋,也只见过而没住过,又何能揣想御园宫殿所用木料的雄伟,以致所定木料,全“不合柁梁檩柱之用”,只“宜配修海防炮架等项”。六月,洋船抵津,皇帝有旨,着直隶总督李鸿章派人赶紧解京。鸿章往港口一看,哪来的乔木!只见两个衰人,一船劣植。光昭衰,从北京来验货的技术员拒绝验收,愤而回京,撇下他,独自应付洋商的索赔;播威利衰,收了十两银子,将木料辛苦从福州拉到天津,竟然一文钱也收不到。鸿章没办法,只得将本土衰人收监,讯明真相,请朝廷定夺;对外洋衰人,好言相劝,终以天津机器局的名义,“权宜收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