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钱江

粤人黄世仲化名“禺山世次郎”(禺者,黄为番禺人;次郎者,仲也)撰《洪秀全演义》,是一部奇书。此书自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在报纸连载,其时,清廷仍有六年之命;而书首诗云“汉家正统自英雄,百战如何转眼空?凭吊金陵天子气,啼痕犹洒杜鹃红”;既曰“汉家正统”,则谓满人统治无合法性,既曰“金陵天子”,则谓太平天国不得谥为逆贼。于是,在时人看来,这端是一首“反诗”,其书则为“禁书”,作者则是“乱臣贼子”。然黄氏是同盟会员,又是新闻界才子,思想前卫,笔力雄健,正欲以此书做匕首、投枪,正欲做一个“乱臣贼子”也。只是,他求仁得仁,乐得做“贼”也就罢了,却将钱江拖上“贼船”,未免做人不厚道。

钱江,字东平,浙江长兴人。他是近代史上一个奇人。他有四奇:

一奇,咸丰三年(1853年),他以监生入幕,协助雷以创订厘金制度(简单地说,就是商业税),资助军饷,镇压太平军;史称“厘祖”。此一制度延续至清末方被革除,而余风不歇,直到民国仍被各地军阀用为敛财之具;实在是中国财政史上一桩大事。其事载于多书,早成定论,唯周育民撰《关于清代厘金创始的考订》(《清史研究》2006年8月),力翻旧案,谓经核对时事,钱江不可能为雷氏定策,言亦有据;以不关本文大旨,暂不赘论。

二奇,不多久,钱江就被东家办了个就地正法,一命呜呼。据雷氏奏折:钱在军中,“交接贤豪”,以养其望;“招延勇士”,以收其威。他还作了一首谶诗,云:“满地红樱子,须防白帽来。若要此河开,必须刘基才。”这极有“谋逆”的气象,故不得不先行正法,以消患于未萌。谶语诡怪不可解,但有“刘基”(刘伯温)字样,不由让人想到烧饼歌的故事,更想到钱江于道光末年曾接触“太谷教”的故事(张曜《山东军兴纪略》卷二十一)。所谓“太谷教”,杂糅儒、释、道,自成一派,不立文字,聚众隐修于山东黄崖山。同治五年(1866年),整个教被官兵当作“邪教”剿灭,万人同时遇难,史称“黄崖教案”。

钱江是否入教,不可考;但他天赋“长身瘦面,手垂过膝”的“异像”(施补华《钱江传》),平日不事生产,好谈大略,兼喜图谶,这就为他的第三奇—成为太平天国金牌师爷—设定了一个易于理解的背景。《洪秀全演义》中的钱江,依作者之意,直可比作诸葛亮,而与冯云山(拟徐庶)、李秀成(拟姜维)鼎足而三,成为天王(拟刘备)的心腹臂膂。限于篇幅,不能转述书中内容,且看回目:一曰“钱东平大败曾国藩”,一曰“钱江独进《兴王策》”,一曰“钱东平挥泪送翼王”,简直就是以《水浒传》笔法写一部《三国演义》,看官却道奇也不奇?只是,奇则奇矣,奈何失真。罗尔纲撰《钱江考》,揭破《演义》及《满清野史》等笔记小说伪造钱江“革命史”的骗局,铁证如山。奇人不奇矣。

但是,钱江还有第四奇—他没有死在雷以的刀下,而是虎口逃生,亡命江淮间,后至上海;同治年间,以儿子殉节,受六品封衔;光绪十六年(1891年),以高年积德,被学政授以“里闬仪型”之匾;最终,于宣统元年(1909年)老死于江苏清江普应寺,享年九十六。陈光贻据《长兴县学文牍》及孙德祖《寄龛诗质》《杂记》撰成《再谈钱江》(《长兴文史资料》第三辑),证据确凿,将业经众多史家众口一词定下的“铁案”翻了个边。此不仅为乡贤白其冤,更令吾辈知道征文考献之难,知人论世之不易。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