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记·肆(第2/4页)

李琅琊轻轻叹了口气,保持着正坐的姿势转向了阶下的女官。“何女史,不妨坐下讲话。既然话说到这个地步,你也不必避讳了。你说的那位公主,就是悖逆庶人……不,是中宗陛下的安乐公主吧?”

宝云垂下了深重的长睫,那过于清晰的阴影让她风韵凄楚,又好似回到了弱不胜衣的韶年稚龄。她并没有出言表示肯定,只是深深施礼谢座,一丝不苟地跪坐在地茵之上。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到底是出于祸及自身的恐惧,还是自恃才华与见识胜过众人,是我向上司绣官进言,平常翠鸟羽毛捻成的线,经纬太短而且光泽缺少变化,自然难以绣出百鸟活灵活现的效果。我的家乡在遥远的南海郡,那里的深山水泽终年炎热,生长的花鸟树木都艳丽硕大。有一种毛色如同翡翠的大型鹦鹉,鸣声清丽,性格温驯。山民把它们结伴而居的群落称做‘翠衣国’。我亲眼见过它们飞行在低空的姿态,真的像披着鲜艳绿衣的一双双精灵,那又长又美的羽毛也许可以制成最好的鸟羽线……”

“……像彩虹一样辉丽的长羽,捻成的彩线既光滑又坚韧……”万安公主低声接上了她的诉说,脸上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绿桃说过的‘古法鸟羽线’真的存在于世间……她提起用这种线绣成百鸟裙的事,我只当是传奇秩闻罢了,竟然是和何女史你有关……”

宝云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公主的意愿很快传到了最南端的州府,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捕捉了多少绿衣鸟儿,收集起来的翠羽数量巨大,捻成的绣线的确精美无双,那种天然流转,好像有生命力一样的光泽更是难以形容。我因为这点功劳,也被提拔了阶位,和另外两位绣官合作,一针一线绣成了那条‘百鸟裙’。在庆生典礼那天穿起这条裙子的公主,真是如同琼花玉树,美得灼人眼目……可是,那时候,已经是景龙四年的五月了……”

尽管殿中人都知道这个年号与月令指向的是何等可怕的结局,但亲历者声调平淡的讲述,还是像并不暴烈却冰寒刺骨的北风,徐徐吹尽了画卷的蒙尘,显露出像“百鸟裙”一样妖冶而不祥的记忆……景龙四年五月,安乐公主度过了一生中最豪华奢糜,也是最后一个生日。庆典的仪仗从内宫直排到她在郊外的山水别庄,中宗皇帝几乎尽倾宫中珍宝为爱女助兴。她那条绣工奇绝、光华璀璨的百鸟裙果然艳冠长安,所有皇亲贵妇的衣妆顿时黯然失色。如痴如狂的仿效之风和捕鸟的罗网迅速传遍天下,不分品类,不分雌雄,只要是生着彩色羽毛的飞禽都横遭灭顶之灾。

(三)

景龙四年六月一日,中宗皇帝在百福殿暴毙,传言他之前吃下了安乐公主亲手进奉的面饼。韦皇后则迅速任用亲族近臣掌握了禁军兵权,扶立傀儡,改元“唐隆”,要走上从太后而女皇的老路。十九天之后,李隆基策反禁军冲入皇宫,斩杀了韦后与安乐一党……而不见诸于史臣记载和街巷传闻的事情是:当天晚上,早已不耐烦服丧戴孝的安乐公主正在对镜试衣绘妆,顾盼自赏,重温生日那一天丹青也难以描画的风流艳姿。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对于靓丽衣裳的狂热迷恋都没有消减分毫……

愤怒嗜杀的羽林卫士劈破宫门,闯进公主寝殿的时候,宝云正在惊慌逃散的宫女群中——她因为绣制百鸟裙的才华,被选为了安乐公主身边的近侍,正为这位天之骄女喜怒无常的性格和近来连连发生的宫闱惊变心慌意乱。

一夜的兵火过去,内宫中战斗的规模虽然不大,却因为死者显贵无比的身份而显得格外惨烈。在偏殿里躲藏了半夜的宝云一直听着门外的人喊马嘶,也慢慢弄清楚了大概的情势。可先于一切恐惧和担忧攫住她的,却是另一种越燃越旺的情感——那么美丽的“百鸟裙”,灿烂的黄金织绵,翠色流动的飞鸟图样……自己作为绣女的命运浮沉就系于其上,一生最骄傲的刺绣巧技也都倾注其中。在最后的时刻,穿着它的美人似乎反成了模糊不清的陪衬,映着烛火与刀剑的锋芒,这条凝结了无数心血魂魄的锦裙荧荧然遍地生光,竟像是有了自己的灼灼燃烧的生命……殿上贵人的彼此杀伐与微尘般的小小匠役没有关系,可如果这件巧夺天工的织物也成了刀兵之灾的陪葬品…….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能让它被毁掉!”——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念头先是吓住了她,继而鼓惑了她,迷住了她。最后推动着她悄悄跑出了偏殿,在天色未明,血腥气还未散尽的时候回到了安乐公主横尸的寝殿。

她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双手冷得像冰,双颊却烧得绯红滚烫。如果她足够大胆,在公主倒翻的妆镜中照一照面容,就会发现一双眼睛也亮着奇异的光——不是害怕,倒像是即将把稀世珍宝纳入私藏的兴奋。她就这样一步步踏上青石阶,穿过琳琅珠玉被踩碎散乱的金砖地,从安乐公主断头的冰冷躯体上轻轻脱下了那条未染污垢的裙子……天色大亮,收拾善后事宜的官员与士兵再次进入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只是落败公主披着白色缟素外袍的遗骸。